再无你
他喜欢喝酒，喝醉了就说脏话、摔东西。奶奶信佛，性情极柔，对他的此种恶行，通常不予理会。但他张弛无度，试图触及奶奶的底线。终于，在我三岁那年，奶奶不声不响做了关乎她一生的决定——遁入空门。
他依然嗜酒如命，几乎每天都会喝醉，即使奶奶因此离他而去，他也似乎从来不曾意识到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好说大话，喜欢吹牛，村上的人管他叫“王白话”，姥爷更是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这种人，在姥爷眼中，他就是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害人精。
姥爷会说“喜话”，也会编各种顺口溜，包括夸自己的和嘲笑他的。我坐在他的腿上，背诵姥爷教给我嘲笑他的顺口溜时，他抖着腿，抓着我的手，宠溺的看着我乐呵呵的笑。大人们不让我在他面前说，可我偏要去说，因为我说的时候他会乐，我喜欢看他乐。
他也会经常跟我说“你姥爷那人狠啊！”（这里“狠”是“厉害”的意思）
是的，姥爷确实是个很厉害的人。小时候家里穷，又赶上计划生育，不到一岁我就被送去姥爷家寄养。姥爷养了六个女儿，加上我七个。姥爷是个很要强的人，除了有时候脾气倔点儿，很少抽烟，从不喝酒，极为节俭，在我眼中基本上没有什么恶习。
而他就不一样，身为农民，田里的农活儿务不好，农忙时节还常出去喝酒，喝醉了回到家还要撒酒疯。明知家里经济情况不好，但从不知节约。
但是，尽管别人会在背后说他这不好，那不好，他也从不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只会变着法儿说自己的不凡。似乎说别人的坏话会浪费他欣赏自己的时间。
他经常跟我说，有算命的先生跟他说我们家有一匹神马，是上天派来守护这个家的，有了这匹神马，我们家才会平安和睦，才会越来越好。而他是家里唯一属马的人，所以他就是这匹神马的化身。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很认真的，所以，我听的时候也很认真，小时候很认真的听，长大了也是认真在听。但不同的是小时候是在听故事，而长大了，是在听他的心。
从小到大，他是唯一会给我讲故事的人，他讲故事的时候身形并茂，总是会逗得我咯咯笑个不停。有时候他讲着讲着就睡着了，我便躺在他边上，回忆着他讲的故事。他的每个故事都是自己即兴发挥的，每个故事快结束的时候都有一个叫“王爷子”的人出现，打死了吃人婆，扒了吃人婆的皮，把吃人婆的肉带回去给家里的鸡和狗吃......
虽然那时候我还小，但我从内心深处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仙鬼怪的存在。我喜欢听他讲这种故事，因为当我专心听的时候，我会崇拜故事里的英雄，而他作为故事的唯一主角，享受着被崇拜的满足感，当然是极为高兴的。
他有一个柜子，经常是锁着的。我小时候很好奇里面到底是什么，每次看他要去开柜子的时候，我就跟到他屁股后面，点着脚尖眼睛使劲儿往里瞅。但是柜子太高，啥也看不到，只闻到一股茶叶的味道，有时候夹杂着水果的香味儿。每次他都拿一块冰糖给我，然后我便拿着糖开心的离开，而他还会在柜子前站很久。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次他开柜子的时候我看到里面有一张黑白照片，我以为那是奶奶年轻时候的，便问他“这是奶奶吗？”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她是你小姑”
后来我才知道，除了爸爸和大姑，他和奶奶还有一个女儿，在好几年前就没了，据说是出了车祸，那时候小姑才二十出头，没有出嫁。从那以后，我也隔三差五的让他打开柜子，和他一起看小姑的照片，听他讲小姑的故事，他总是说我跟小姑长得像......
其实，我对小姑并没有什么感情，我只是觉得他一个人站在柜子前的身影特别孤独，默默锁上柜子的那一刻孤独的身影让我心疼......我没有办法能让他忘记小姑，却努力试图让他把我当成小姑，那时，我觉得我成功了。可是现在想想，那只不过是他看出了我的小心思，没有说破罢了。
他逢人都会夸我，夸我懂事，夸我聪明。逢人都会让我背姥爷教给我的“喜话”，但我从来都不会在他和别人都在场的时候说那段嘲笑他的顺口溜。我说“喜话”的时候，他从来都是听得最认真的一个，无论我说多少遍，他都像是听不腻，看着我宠溺的笑着，不停的称赞。
我从小在姥爷家长大，跟他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很少，按理来说跟他的感情一般才对。但从小他对我都非常疼爱，在那个重男轻女观念比较严重的年代，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致使他如此偏爱我。
没有理由，就像我也爱他，就算我知道他有种种恶习；就算我知道是他逼走了奶奶；就算我知道他好吃懒做；就算我知道他好说大话，喜欢吹牛；就算我知道他经常把这个家搞得不和睦；就算我知道很少有人说他好......但没有人知道他每次喝完酒以后都会偷偷的哭泣；没有人知道他经常站在柜子前，看着里面的照片在想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他讲的那些神仙鬼怪的故事里为什么主角都会是他......但是我懂，我知道。
上初三那年，我跟着大姑去扶风的一座偏远寺庙里看奶奶。那是我三岁以后第一次见到奶奶。虽然跟她在一起相处的时间极短，在我记忆里她的身影是模糊的，但她的声音却非常清晰的留在我脑海里，小时候她经常教我背佛经，我学得很快，她说我有佛性，所以也是非常喜爱我。直到现在，我还隐隐约约记得一些她教我的佛经。
那几天晚上都跟她住在一起，她一直跟我问家里的情况，村上的事情，邻居的刘奶奶......最后一天晚上，她拉着我的手，把一串佛珠套在我手腕上，说让我回去交给他，让他不要再喝酒，常念念佛......
以前我以为出家的人都是看破了红尘的，后来却觉得他们是看不破红尘才出家的。我发自内心的觉得出家只是逃避现实的一种方式，可是我又不敢说，怕遭到佛祖的谴责。
看得出来，奶奶对佛已经是无可自拔的着迷了。她让我皈依佛教，我推辞着说，下次来的时候再吧。
我从扶风回来的那天，他老早就在村口等我了。看到我下车，就笑容满面的迎上来说“哎呀，我的小兔子，这一趟浪好了吧！”我也高兴的挽着他的胳膊说“走，回家，我有好东西给你”我给他买了一个烟斗，他非常喜欢，逢人就说“这是我孙女儿给我买的！”
我拉着他的手，像奶奶把那串佛珠套在我手腕上一样，套在了他手腕上。
我说“我奶让你不要再喝酒了，空了多念念佛”
他呵呵笑了一声说“念个屁”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并不是他逼走了奶奶，而是他们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奶奶终究是会走的，这和他无关。
后来，我也没再见过那串佛珠。
几年后，我去了江苏上大学。每次寒暑假回去，我都要先去老家看他，回学校之前再去跟他告个别。父母在县城打工，他在老家一个人吃住。那时候，他已经是拄着拐杖走路了。每次看到他拄着拐杖蹒跚的向我走来时，我心里都非常的难受，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会以这样的状态出现在我眼前。
我会给他炒他喜欢吃的西葫芦，他牙不好，就喜欢吃这个菜。每次吃这个菜的时候他都跟我说“等我死了，你来给我上坟的时候就做点儿这个菜，其他的我吃不动”。我便笑着说“你可不能死，你是我们家的守护神啊!”
每次我回去的时候他都把他所有的衣服拿出来让我帮他洗，我忙活着洗衣服的时候，他就拄着拐杖去村上的小卖部门口唠嗑，虽然那时说话已经开始有些迟钝了，但那说大话的毛病还是一点儿没改。
大三那年暑假回来，我一如既往的先去老家看了他，给他洗衣服，陪他聊天。我从他的柜子里看到了那串佛珠，跟小姑的照片放在一起。我站在柜子前发呆，像他站在那里一样......
我问他“你想奶奶吗？”
他只笑着，不说话。
我说“等我毕业了，我带你去看她吧!”
他还是笑着，没说话。
回学校的时候由于时间没安排好，没去跟他告别。去兰州坐火车的时候，我给他打电话说我回学校了。他一直在电话里抱怨，说怎么不来看他。我也很愧疚，没去跟他告别。我跟他我说过年就回来，过年回来给他过七十三大寿，他只好很不乐意的答应了。
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在你不经意间就给你留一个此生无法挽回的遗憾，让你不知所措，追悔莫及。
当我寒假回来的时候，却再也见不到他了......
当时我觉得这种感觉无人能感同身受，只有我自己知道，而我无法说与他人听。
快到寒假的那段时间，我经常梦到他。打电话给他，他也不接。我问母亲，她说可能是手机坏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他已瘫痪在床，一切都不能自理......为了不影响我考试，家里人一直没告诉我。直到我放假回家，晚上一到家我就放下包，说“我要去看一下我爷”然后飞快的奔向他住的地方。
我欣喜的跑到门口，却看见门上挂着一把大锁......
我在门口愣了很久，转身看到爸爸站在身后。我明明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还是脱口而出“我爷呢？”
话刚出口，我已泣不成声，昏暗的灯光下，我很想跪倒在地，大声的哭喊，因为我觉得我失去的不止是那个最疼爱我的爷爷，更是我一个重要的精神支柱。不，我们互为彼此的精神支柱，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真正懂他，只有我能真正理解他的一切行为和思想，只有我会认真的去听他说话讲故事......我会原谅他的一切，因为他老了，人老了就变成孩子了，你能跟一个孩子去计较什么呢？
可是我一直在想，我不在身边，他走的时候一定很孤独......
我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再哭泣，不再哽咽。因为我知道站在身后的人比我更难过。他失去的，远比我多得多。
第二天早上，我炒了他喜欢吃的西葫芦，带了他喜欢喝的酒，来到他的坟前。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再跟他见面，竟然是这样的场景。我恨不得刨开他的坟，把他拉出来，问问他，怎么就不能等我回来给他过大寿呢！怎么就不能等我毕业，带他去看奶奶呢！怎么就不能再等等我呢......
我还是会经常梦到他，梦到他责怪我怎么不在回学校之前来看看他。这也许是我这辈子都挥之不去的遗憾。
于是，在每个梦醒时分，我都告诉自己，一定要珍惜眼前人，不要再留这种遗憾。你的努力，永远赶不上他们老去的速度。所以不要想着等以后成功了，有钱了，我会对他们怎么怎么样，因为他们等不住......
糟老头儿，一路走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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