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的统一与建制
《史记•秦始皇本记》按照时间顺序记录了秦始皇的一生，其中有一篇幅特别长，那就是秦始皇26年，也就是公元前221年，这一年，秦统一了天下。
统一之后，丞相王绾便上奏，建议像周王室那样封诸侯，因为有些地方离咸阳实在是太远了，不方便统治。秦王嬴政当时没有表态，而是把这个建议交给大臣们去讨论，大臣们几乎一边倒的倾向于分封诸侯，只有一个人反对，那就是廷尉李斯。李斯的理由是，当年周代建立后就大封诸子，结果几代之后，随着血缘的疏远，他们开始彼此互相攻伐，周天子也拿他们没办法。我们今天好不容易统一了天下，如果再分封不就又回去了吗？诸子功臣有功，将赋税当作赏赐即可，大家都安分，就好统治了。
听完了朝堂上的辩论，秦始皇说了一句话：“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全天下都这么苦，就是因为战斗不休，而战斗不休，不正是因为这些分封的诸侯吗？
看这段对话，李斯的意见是从如何管制功臣诸子的角度出发，而秦始皇是从当时的大背景出发，那就是仗打的太久了，打到大家都受不了了。这表明秦始皇非常清楚终结六国，一统天下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汉代贾谊写《过秦论》，“过秦”就是要讨论秦到底犯了什么错误，以至于短命到只有十五年就倾覆了，“过”就是过失的意思。他在里面写道：“近古之无王者久也，周室卑微，五霸既灭，令不行于天下。”很长一段时间，这地方都没有一个真正的统治者。周王室不被人尊重，负责维持和平的五霸也都相继去世，周天子的政令压根儿就没人听。
依照《过秦论》的说法，我们来算一算，公元前771年平王东迁，从那个时候起，周王室开始卑微。秦始皇公元前221年统一六国，这是550年，也就是说550年来都不太平。东周分两段，春秋与战国，春秋还好一点，咱们从战国，也就是三家分晋开始算起，到秦统一六国，差不多180年。所以“近古之无王者久矣”这句话是真的，“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也不是随便说说的，这么长的时间，所有活着的人都没有过太平日子，从生下来就没有和平的记忆！秦从商鞅开始，由变法转化成为最有力的战争机器，从商鞅到秦始皇统一中国，大约120年左右的时间，这期间，一个秦国男子从23岁到45岁，平均要被两次征兵，两度被征到战场上之后，十个人当中，一半以上都再也回不了家，那么，结束“战斗不休”就成为了所有人的愿望。
那时候的人真的疲惫不堪，因为很少有那么广大的区域，那么，众多的人口而又维持了那么久的战争状态。
“五霸”没了，维持和平的人也就没了，维持国际秩序居然取决于纵横家。“纵横”是“合纵连横”的缩写，这是两套相反的外交政策。
“合纵”是主张六国应该联合起来，共同防御秦国。
“连横”是主张各国应该积极和秦联盟。主张连横的谋士给出的理由是：一旦与秦联盟，既不用担心秦的威胁，又能利用秦的壮大，在和周遭其他邻国的关系上取得优势。
一时间，该“合纵”还是该“连横”成为了各国最关心的焦点，许多游士谋士穿梭于各国之间，游说国君，尔虞我诈，各怀鬼胎。那个时候最容易逆袭的人，就是一个聪明的、有能力的、口才好的人。这些纵横家的最高目标，就是封相。
在这里我要介绍一个人：苏秦。
苏秦，早年到齐国求学，拜鬼谷子为师，他还有个同学，也非常有名，就是张仪。可是学完之后没有人用他，他很狼狈的就回家了。回到家中，他的妻子正在织布，撇了一眼就再没理他，继续织布，嫂嫂也不给他做饭吃，全家人都讥讽他：“不治生产，而呈口舌之利”，不好好劳作，一天到晚就想凭嘴挣钱，异想天开。苏秦觉得很惭愧，但是他还挺执拗的，继续埋头苦读《阴符》，听这名字就是跟权谋有点关系的书，然后他就悟出了合纵连横这么一个外交策略，他觉得，凭着这个外交策略，应该可以出人头地了。于是苏秦带着一张嘴，又上路了。
他先去求见的周显王，因为周显王周遭的大臣不喜欢他，所以周显王也就不信任他。随后，他又去见了秦惠文王，鼓动秦惠文王兼并列国，但并未被采纳。因为秦惠文王刚刚处死了商鞅，所以讨厌说客。接着，苏秦又去了赵国，但赵国的国相不喜欢他。于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苏秦又去了燕国，在这里，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见到了燕文侯，在这里，燕文侯采纳了他的合纵策略，就是六国联合起来共同抗秦。随后燕文侯封他为相，出使赵国，赵国国君也认为合纵可行，于是又封他为赵国的国相，就这么着，苏秦一个国一个国的溜达过去，最后身挂六国相印，同时成为了六个国家的国相！
前所未有，也后无来人。
当苏秦佩戴六国相印回家的时候，曾经瞧不上他的周显王亲自为他清扫道路，他的老婆和嫂嫂全都匍匐在地，不敢仰视他。苏秦当时就感慨：同样一个人，富贵了，亲戚敬畏；贫贱时，亲戚轻视。假使我当初在洛阳有二倾良田，现在又怎么能佩戴六国相印呢？
苏秦佩六国相印，任“从约长”，实行合纵外交策略，使得秦国15年不敢出函谷关（今河南省三门峡市）。
这里面还穿插着一个小故事，就是智激张仪。张仪跟他是同学，他非常清楚他这个同学的能耐。当时秦国攻打魏国并取得了胜利，苏秦担心秦国会继续挥师东进攻打赵国，如果这样，还处于萌芽期的合纵就被破坏了。于是他悄悄的找人劝说张仪来投奔自己。张仪来后苏秦却对他爱搭不理，甚至还在众人面前羞辱了他一番，张仪又羞又气，想到只有秦国能打赵国，于是决定去秦。苏秦暗暗派人一路资助张仪，到了秦之后，还拖关系让张仪见到了秦王并且得到了秦王的信任，张仪对资助他的这个人感恩戴德，这个时候，这个资助者才说，这都是苏秦安排的。张仪立刻明白了苏秦的良苦用心，保证只要苏秦当权，他绝不攻打赵国。
你看，苏秦一举两得得，既达到了目的，还帮助同窗好友有了更好的仕途发展。
看来好好读书，真是一点错都没有，顺便说一句，锥刺股的主人公就是苏秦。再顺便八卦一下，《芈月传》里面演燕易王的母亲喜欢苏秦，实际上，不止喜欢，他俩还私通。
从贫民逆袭为相，是那个时代纵横家的梦想。不论这些雄辩之士的策略是什么，穿梭于各国之间的目的，是权谋而非原则，他们到秦国，献策让秦国吞食其他各国，他们到齐国，就献策如何借各国之力使得秦国变弱。他们想的都是一时的和平而非长远的秩序。所以战国的国际关系，从来都不是以各国并立共存为基础的。连绵混战500年，激烈战斗100年，怎么就没有个列国平行的方法呢？因为在中国人的脑子里，天下的观念一直存。这是秦得以统一六国的另外一个重要条件，也是从春秋到战国几百年的战乱不休的真正历史原因。纵横家们磨破嘴皮子都是鼓吹各国国君追求自身的利益，没有谁说要真正建立一个列国体制，主张将各国固定永久的分裂开来。诸子百家中，也只有老子有这样的一个想象：“小国寡民，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道德经》第八十一章）。相邻国之间都能听见鸡犬声，但我们老死不相往来，这样就能和平了。不过老子自己也说了，这是“至治之极”，就是说这是最高的理想，也是最难实现的状况。
到了战国后期，天下一统的观念与记忆非但没有被遗忘，儒家甚至还将它刻画的更加美好，更加理想。“天下共苦战斗不休”，大家解决的问题还是“天下”啊。
天下怎么得呀？还得靠打！鼓风炉的发明，造就了铁可以被烧到几乎为纲的程度，也就是“白刃”。白刃的杀伤力可不一般，铸铁业于是大力发展了起来。铸铁业的发展，必然激化国与国之间的冲突与侵夺，理由很简单，看看今日的石油之战就知道了。打来打去干嘛呢？不就为了石油吗？铁矿也是资源，在那个年代，运输贸易都不发达，而且矿也不好找，所以拥有铁矿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武力占领。
货币也在那个时候发展了起来，想要让货币发展交易中介的功能得有两点，第一是大家要相信货币的兑换价值，就是我用什么样的货物可以换来多少货币？第二是公认货币价值，不需经过复杂难以处理的换算手续。如果卖了东西换来货币，想要再去买东西的时候，人家却不接受我手里的货币，那怎么办呢？
多一种货币就多一种换算的手续，所以一旦开始使用货币，就必然出现强大的推力，使得货币朝单一化的方向走。
从儒家坚持的天下观，到工业铸铁业和商业的发展，我们看出表面上严重分裂的战国，其实一直都存在着强大的统一期待。而商鞅做的事儿，恰恰符合这种期待。来看看商鞅下达的法令。
“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五人一小组，十人一大组，有人犯了错，五人或十人一并受罚； 如果知道有人干坏事儿而不告发，腰斩；如果告发了，就有和斩下敌人首级一样的赏赐，藏匿坏人，就等同于降敌。
这是建立了一套严密的组织，组织的根本原则，是人民互相监视。
“连做”不是商鞅想出来的，这原本是一个军事上的做法，被商鞅拿来，将所有人牢牢的绑在一起。
“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一个家庭只要有两个成年男子就要分家分家的目的，就是让你自己去耕田，不准躲在家里偷懒，想啃老，秦法不允许。
秦法鼓励生产，鼓励立军功，一切都为统一做着准备。《春秋》中曾记载“子产铸刑书”，那是公元前536年，当时郑国将法律条文刻铸在铜器上，这算是中国最早的成文法。但一来法的内容很简单，二来那个时代没有保证法的实施。商鞅的巨大贡献就在于法的实施，没人能逃得出法的约束。
那么，诸子百家为何只有“法”能统一秩序呢？因为儒家道家讲的都是观念、信念，都是要想办法去建立一个人的“正思”和“正信”。而法家要管的是人的行为，追求的是统一的“正行”。
连坐法就是保证“正行”的一个手段。让所有人互相监视，保证每一个人都只能有同样的行为。连坐法很可怕，每个人都是最严厉的执法者，因为如果对别人不严厉，就是对自己的残忍。那个时代可不是关进监牢里，而是发配去当奴隶。这也就是为什么秦代会有那么多的大型公共工程，长城、驰道、阿房宫、秦始皇陵，都是这些大量的、免费的犯罪劳动力建造出来的。
连坐法有效的在秦建立起庞大的“农战组织”，不是打仗就是种田，反正不能让你在家葛优躺。而且连坐法还将人牢牢的钉死在原有的居住地，因为一人逃走，举家连坐，想逃到别的国家去，没门。
游士们提供了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秩序想象”，而法家们却直接进行“秩序构建”，这一套秩序构建起来之后，也就窒息了所有其他想象。商鞅建立起来的农战新秩序，快速的使秦强大起来，于是诸子百家在思想言论竞争中，法家很快就取得了优势，其他各家思想模式不得不朝法家靠拢。比如这个时候的儒家代表是荀子，荀子主张性本恶，就是说要用教导和法来规劝人的行为。战国后期，多元退潮，法家一元崛起。
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到处巡行，所到之处留下了许多刻石，其中“琅琊刻石”有一段：“古之五帝三皇，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以欺远方，实不称名，故不长久。”
看这段话说的有多自恋，对三皇五帝表示了极度的轻蔑。支教不同，没有办法让人民变得一样，法度不明确，只好依赖鬼神，靠着虚假的名声，在历史上流传。
秦始皇志得意满，认为自己的成就超越了三皇五帝，并且他认为自己找到了可以长久统治的秘方，这个秘方不用假威鬼神，那是宗教，秦始皇不喜欢，这个秘方就是“知教一致”，是将秦国每一个人塑造成一样的，可以彻底掌控的，所有的行为都是可预期的，所以他们一定不会作乱。
秦始皇统一了天下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议帝号”，以便“称成功，传后世”。大臣们讨论的结果是，古有天皇、地皇、泰皇，而泰皇最尊贵，所以就建议用“泰皇”。刚刚讲了，秦始皇压根没瞧上三皇五帝，所以秦始皇说：“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皇帝就是这么来的。秦始皇认为，他的这套制度绝对没有问题，所以他自称始皇帝，后面跟着计数就行了，一直到万世无穷。不仅如此，他当上皇帝后颁布的第一道“制”就是废除“谥号”，谥号是君王死了以后写在史书上的永久名号，是后人给这个君王是非功过的评价，秦始皇可不能容忍自己死后还要被人指指点点，所以，废除！
秦始皇想象自己建立了一个永远不灭的帝国，这份对时间抗拒的执念，后来驱使他依赖方士，狂热的追求长生不老。
秦始皇是后期法家的追捧者，他将所有人通过法都变得通通一样，剩下他自己高高在上。周天子和诸侯们的地位可没有这样悬殊，因为周天子是所有人的大宗，在封建系统中，周天子是最尊贵的贵族。周天子位于封建地位的顶端，下面有公、侯、伯、子，男、卿、大夫、士、庶人，一层层的排开。但皇帝不一样，他高高在上，凌驾所有人。
从慎到、申不害和韩非，他们的理论都是不断抬高国君的权威，到了李斯，更是落实到了秦帝国的政治制度上，皇帝拥有法的最高解释权，皇帝高于法。“朕”这个字本来是个平常的字，谁都可以用，但是在李斯的建议下，只能皇上才有资格用，皇上对下的指示叫“制”，给人民的规定叫“诏”，基本上与皇帝有关的事物，通通都要皇帝专用。一人专制从此在中国出现。
一个人统治庞大的帝国，再怎么精力旺盛、野心充沛，也做不到面面俱到，一定得有人帮忙才行，那么皇帝就决定了权力的分配。皇帝的专权又必然伴随着两个问题，一个是宠臣，一个是近侍，不是勾结，就是斗争。这就是皇权专制的恶果。
秦始皇以惊人的意志收拢地方权利，全都集中到中央来，但是地方太大了呀，一旦中央控制不住怎么办呢？汉初试过部分恢复封建，将功臣和皇子分封到较远的地方去担任统治任务，后来汉景帝的时候发生了七国之乱，平乱后权力再次收回中央。司马氏成立晋朝也曾经进行分封， 后来居然引发了大混战“八王之乱”，都是以乱收场，显示了分封和皇帝制度格格不入。
战国在发展的过程中没有出现让列国可以和平共存的秩序。而秦，为统一做了百年的准备，那统一后呢？有没有其他的路径？历史上没有发生的事情，我们不能妄加揣测。但是有一本书引起了我们的注意，那就是《吕氏春秋》。
《吕氏春秋》是吕不韦实力最盛时，集合了众多的门客，编出的这么一大本。它将各家各派的说法都集结起来，形成了一个大百科。过去的人总认为，这是作为一个商人的吕不韦，啥都写进去，是贪多炫耀的表现，但仔细看，里面的用心非常严肃，貌似是要创建一个大融合系统。
《吕氏春秋》提出了一个不同的设想，不是法家独大，而是建立一个较大的框架，尽量兼容，让各家主张在这个框架上互相折中，最后产生出一个每一家都有一点的新体系、新秩序。
因为秦国的内部斗争，吕布伟垮台了，换上李斯当权。李斯是后期法家坚定的执行者，当然不会在意《吕氏春秋》的整合式和包容性。所有的历史发展一定有其偶然的机遇，有些学者认为，也许吕不韦不倒台，中国就会走上一条不同的历史轨道，但是我不这么认为，没有李斯，还有张斯跟王斯，不为别的，只因为执政的这个人，名叫嬴政！
那么下节课我们就着重来讲讲，这个发明了皇帝与皇帝制度的人，始皇帝，嬴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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