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都湿淋淋的,在原地淌水,只有我是干燥的。
魏伦和郭培在昏暗的灯光下相互对视着。他们的眼睛和他们身上的慢慢滑落的雨水一样,在黑暗中讳莫如深的闪烁着,互相紧锁对方。
郭培慢慢地对魏伦扬了扬头,露出了一个刚才那种很多皱纹的微笑。魏伦站在原地,死死地盯住他。他们就这样对峙着。
良久的寂静。最后魏伦从嘴缝之间挤出了一句。
“你来这干嘛?”
郭培毫不退让的盯着他的眼睛,保持着那个世故的笑容。
“魏伦兄,好久没见了。”他说。
像两头狮子,他们的气场在原地对战着。最终,魏伦绕过桌子,坐到了离他最远的另一边。其他社员也纷纷落座。
“这是什么?”魏伦盯着桌子上的那张纸,扬起一条眉毛。
“啊,这是我们的小天才为下一期社刊投稿的作品。”郭培顺着他的眼神,低头看着稿纸,笑着说。
魏伦从上方斜乜的审视着那张纸。当看到我和郭培联合的落款之后,他的脸色猛地阴暗了一下,抽搐了起来。
“怎么样?”郭培微笑着问,“你觉得他写的怎么样?”
魏伦没有说话,他的脸仍旧抽搐着。其他社员在原地张合着嘴,左右不知道如何插话。
“所以说,今晚的主题是什么?”郭培仍旧微笑地问道。
“还不知道呢,”罗克说道,“你忘了?我们一般都是要喝醉了才知道的。”
“啊,”郭培感叹道,“美好的旧时光!真是令人期待呢。”
“谁说你可以加入的?”魏伦冷不丁发出一声。
郭培的气定神闲似乎毫不动摇,他低头笑笑,看似漫不经心的说道:
“曾经,我们在一起度过了相当难忘的一年。我想那一年,也堪称俱乐部的黄金时期了吧。”
“那一年确实很好,”魏伦硬邦邦的说道,“直到那一年快结束的时候。”
这种夹枪带棒郭培并非没有结果来。他向绿林高手一样的一一接过,又化有为无了。
“那真心希望,我的到来还能让它重拾辉煌。”
魏伦侧过头去,拿出打火机,抽起了烟。
整个晚上,罗克和陆毅和郭培相谈甚欢,轻快的笑声和歇斯底里的大小此起彼伏,但其中隐约能够嗅到一丝,竭力的活跃跌倒冰点的气氛的尴尬。马拉依旧面瘫,一言不发的坐在卡座里看着手机。魏伦一个晚上都僵硬的抽着烟,一言不发。
终于,谈话以罗克和陆毅两个人需要去厕所而告一段落。他们离席,郭培友好的微笑着看着我,对面坐着石头一般纹丝不动的魏伦。这种气氛我可忍受不了,于是我也借口上厕所溜掉了。
逃到厕所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了站在门口抽烟的罗克和陆毅。他俩此时格外的默契,和谐的快速交谈着。两人脸上都露出一副百般为难的神色。
“活见鬼了,”陆毅喷了一口烟雾,“他怎么来了?!”
“他来肯定是有什么事。”
“还是很重要的事,要不然,他肯定不敢来的。”
我站在原地盯着他俩,他俩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是老大的女朋友。”不等我解释,罗克开门见山的解释道,“因为女人,他俩结了仇。”“魏伦有女朋友?!”别的没反应过来,只有这一件事情让我脱口而出,“就他那德行?”
“是的,就他那德行。”罗克抽了一口,“人家还是校花。”
“这是她照片。”罗克把手机凑了过来。
面容姣好,身材完美。这就是那天和魏伦在校园里散步的时候,在学校的看板上看到的那个女生。
不知为何,我感到有点头疼目眩。
“这,那他们现在还在一块?”我问。
“早不在一起了,”陆毅说道,“一年前,郭培把他绿了,从此以后我们就没见他俩在一起。“从那之后,老大就把郭培踢出了俱乐部,”罗克说道,“只许他的稿件出现,不许他人接近这一带。可是鬼知道,他现在在这干啥!”
又不知为何,随着罗克喷出的烟雾,我也松了一口气。
我一直以为,魏伦就是废柴的终点,阶级社会深渊的底端,人渣中的人渣。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有女朋友,居然还是校花。有一瞬间,我的世界观都差点崩塌了。
好在他们已经分了。废柴到底还是留不住妹子的啊,哈哈。
随着夜深,小破酒吧里愈发的云山雾罩。而“房间里的大象”,也仿佛正在的空气中慢慢的显现,简直马上就要有实体了。我们六个人相对而坐,一言不发。不知怎的,自从我们上完厕所回来之后,大家都突然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而那股从一开始就存在的,难以直视的尴尬,及其原因,也变得再也不能忽视。
魏伦和郭培分别对这两个方向坐着,两人都死死地避免着任何形式的交流和互动。
良久,郭培又一次主动的打破了沉默。
“我有一个请求。”他说,“我想重新加入俱乐部。”
魏伦的眼睛仍然盯着前方,目光幽幽的闪烁。
“不知,你意下如何?”郭培继续问道。
“你不是自己走的吗?”魏伦幽幽的说道,“现在你又要回来?”
“那个,也不能算是我自己走的吧,”郭培微笑着说。“是你赏了我一个黑眼圈,然后威胁我说如果再在这附近看见我,就灭了我的。”
“我没有让你不要回来。”魏伦生硬地说道,“再说这里也不是我说了算。你想回来就回来吧。”
这让郭培之前的殷勤被处以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他重新调整坐姿,正襟危坐,真诚的看着魏伦的脸。
“已经一年了。”他说,“那件事情,不知道你还在意不在意。”
魏伦继盯着前方,表情僵硬。
“那件事,我真的很抱歉。”郭培说道。“我想马蒂一定也是。”
魏伦刷的站了起来,碰的一拳捶在桌上。
酒吧里跑调的音乐停了一下,嗡嗡的交谈声也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看着我们,然后又重新回过头,低声细语。不会回,交谈声重新四起,音乐也继续起来。
郭培从座位上抬起头,犹如仰望一般的看着站在那胸口一起一伏的魏伦。魏伦站在原地,狠狠地居高临下的瞪视着郭培。
“永远,不要从你嘴里说出马蒂这两个字。”他一字一句的从嘴里吐出。
“你还是很生气。”
“你要是识相的话,在三秒之内从我眼前消失。”
“你居然还在在意,”郭培说,“那件事情已经过了一年了。”
“你把马蒂骗走,然后又当成玩物,伤害她的感情,害得她成了系里的笑柄,一时想不开居然辍学,”魏伦仍旧狠狠的低语道,“现在你居然敢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
郭培迎住他的目光。
“魏伦,你也不是什么护花使者。”他深不可测地说道,“我伤害了她,但是你又对她做了什么?”
魏伦严峻的表情动摇了,一丝慌张爬了上来。
“你还不是因为这件事感觉受到了背叛,就和她分手了吗?”郭培冷静的质问道。
魏伦喘着气,鼻孔一张一合。最终,他慢慢的坐下了。
“我现在很是后悔。”郭培缓和语气说道,“那件事情,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
魏伦又一次把头向着另一边,避开他的脸。
“魏伦,”郭培隔着桌子伸出一只手,“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魏伦没有回头。郭培继续说道:
“我知道,做了这件事,让我成为了什么人,”他说,“但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还在生我的气?”
魏伦转过了头对着他。如果眼神能把一个人绞死,那么他现在定是在做这么一件事情。
“我知道。”郭培继续说,“奢求你的原谅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真的只是想做点什么,来弥补我做过的事。无论什么都行。”
魏伦的眼睛盯开始变得闪闪烁烁。
“滚。”
“你有没有想过,”郭培郑重其事的问道,“你这样做,马蒂会怎么想?”
魏伦的眼睛突然软化了。
他最终终于挤出来一句话:
“即便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也一定不愿意看到我们吵架。”
小酒吧里的灯光闪了闪,似乎变得比先前更亮了些。
“重新让我加入俱乐部把。”郭培说道,“我想,如果我重新加入,我可以为你,为你们做的更多。”
他迫切的看着魏伦,而魏伦则看着前方,他的眼睛似乎变得波光闪闪。
最终,魏伦开口说话了。
“我阻止不了你。”他说,“就像我阻止不了你所做的事。这个地方,不是我说了算的。但是你要知道,如果我能说了算,你也许连在这道歉的可能性都没有。”
“你有这个权利。”郭培谦和的说道,“你有权利对我做任何事情。但是,请你起码给我一个做些什么来弥补的机会。”
昏暗的灯光下,长久的沉默。
“这是看在马蒂的份上。”魏伦掐灭烟头,不屑的扔进烟灰缸里,然后站起来,转身走出了酒吧。
剩下的人,也在不久之后散会了。我们站在酒吧门口相互告别。
“我还得回去收拾东西。”郭培说,“明天我灰斑来与你们同住。”
“那让我们稍你回去吧。”罗克说道,马拉到不远处的停车场找车去了。
“不用麻烦了,我和你们又不同路。”郭培随口说道,对我们敬了个礼,“明天见。”
他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们等着马拉。我沿着酒吧旁边的砖墙漫不经心的往前走着。
突然,我看到魏伦站在砖墙的尽头。他双手抱臂,并没有在喷云吐雾,而是看着头顶上的月亮。
突然,我心理产生了一股不适的感觉。有什么堵在了喉咙口,似乎不吐不快。我慢慢的向魏伦走过去。
我走到了他的身边。他并没有注意到我,我转过身,面对这和他同样的方向,也抱起手臂,抬头看着月亮。
月亮毫不掩饰的绽放着她所有的亮光。
“女朋友。”我喃喃的说。
魏伦好像突然回过神来似的,转过头来看着我。他比我高出一头,他从上面低头俯视着我。
“你从来都没告诉我。”我说。
“我以为你不会感兴趣的。”
“三个月了,”我说,“我们已经一起混了三个月了,我还是对你一点不了解。”
“在社会上,想要对一个人知根知底,三个月是不行的。”他说。
“三个月,还是让我知道了点什么。”我说
“什么?”
“那就是,魏伦,你是个人渣。”我回答道,“我把你当朋友,你却不告诉我,你有女朋友这件事。”
我回过头,魏伦仍然顶着天空,他悠悠的说道:
“总有一天,你也会有的。”
“女朋友?”
“是的。”
我叹了口气。低下头,盯着前方黑夜的深处。
“有女朋友,好吗?”我默默地问。
“很好啊。”他说。
我回过头,他歪着嘴,好似在品味,又好似在回忆。
“这是一种特殊的经历。”他说。
“可是,我一直以为,我现在在经历的事情,就已经很特殊了。”我说道,“我们六个人正在经历的事情,”
“世界很大,”魏伦抱着双臂说,“你还很小。以后你还会经历很多事情。也许,甚至还有比这两件事情都要特殊的事情。”
我回过头。他并没有转过头来看我,但是,他又一次的把一只手伸向了我的头顶。
“但是,”他的手逐渐接近了我的头顶。“我很难想象,在这个世界上,能有比这两件事情还要特殊的事情。”
今夜的月色格外皎洁。他的手碰到了我的头顶。他并没有拍我,而是一直放在那。
“你才比我大四岁,”我站在原地,头顶着他的手,“少在这倚老卖老。”
“其实,”魏伦仍然没有收回手,“我一直有话想对你说。”
“啊?”
“自从那天你被你爸爸拖走的时候,我没说完。”他说,“但是,我一直想跟你说。”
他转过身来对着我,我则茫然的看着前方。
“不管经历了说什么事情,”他说,“不管我现在拉你做的事情正确不正确,不管你自己做的选择正确不正确,这些都不重要。我只希望,不管怎样,你能够过得好。”
月光好像水面上波动的旋律一样,在闪闪荡漾。
一个吻落在了我头顶上。
我一夜没睡。
天色熹微。我则盯着落地窗,看着日出。
依旧是这座城市,这座我从小在此长大,从未离开过的城市,那熟悉的晨光。哪怕是豪华公寓的全景落地窗,也不能让窗外那晦暗的晨光显得明媚一点。
果不其然,除了我之外,其他三个人又是宿醉不起。马拉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他过去就不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的居住条件大为改善之后,他仍然是不和我们住在一起。这不禁让我好奇,他家到底多么富有,又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坐在客厅了,撑着脑袋看这窗外的景象。
这座公寓是去年才建成的,算是这座城市里面最好的建筑。据说还是市政投资的工程,为了给城市增色。当时特地请了某某著名建筑师来设计,要成为地标建筑。
虽说这是豪华公寓,可是再豪华的公寓,也只能管住自己的荣华富贵。高档的大落地窗之外,仍然是哪个灰头土脸的二线城市:黎城。街角的纸屑和环卫工人扬起的灰尘,以及一些看上去和他们所输的公司一样没有前途的,摇摇欲坠的80年代写字楼那俗不可耐的蓝色反光玻璃,都被框在这极具设计感的“画框”之中,简直是比那晚在酒吧前的李果还要格格不入。
“一星期后月末。”下午1点的时候,一声悠长的哈气声打破了公寓中的宁静,罗克穿着公寓自动带的白色浴袍,伸着懒腰从,大驾出了寝宫。
“到时候再不交月供,我们就要被踢出去了。”揉着眼睛说道。
其他几人也渐次从“寝宫”现身,每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浴袍。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像一盆凉水一样的,把这一群人的洗漱工作代替了。
“大早上的,催命啊?!”魏伦不情愿的跑过去开门。
马拉大步流星的走进屋里。
“社刊又被停了,”他简洁的说道,“这次是董事会做的决定。”
四人面面相觑。接着又松弛了下来。
“我当什么大事呢。”洛克说道,“我们的破杂志,我早料到要有这么一天。”
“有什么大不了的。”魏伦说,“我们现在已经小有名气,只要诗集能够出版,照样没有问题。”
“对呀,只是社刊又如何?”罗克摆手道,“难不成我们就因此而住大街上了吗?不至于!”
大家互相打趣着,呵呵一笑,又横七竖八的瘫倒在沙发上。
“对了,我一直想问呢?”魏伦的以快要滑下去的颓废躺姿躺在沙发上,竖起一个头问道,“诗集的事情怎么还没有动静呀?”
“诗集也被拒了。”马拉严肃的说道,“还是董事会的决定。他们以后已经不会出版我们的任何作品。”
四条咸鱼在沙发上石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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