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成语叫作视而不见,意思是不注意,不重视,睁着眼看却又什么都没看见。出自《大学》,原文是:“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视而不见,是一种由心理问题导致的视觉问题。皇帝在大街上裸奔,百姓反而去喝彩恭维他的华裳。留守儿童营养不良,面黄肌瘦,报纸上却把最大的版面留给快速增长的GDP。矮大紧刚刚批评完别人,一个月后自己就因酒驾进了看守所。人们在旁观时,大都会用自己的生活经验和人生信条去评判当事人,囿于自己狭窄的心胸,看见的东西也大都是自己想看见的。
那么?什么才是真的看见?
少时颇爱谈玄论道,在情欲勃发时妄图修习佛家讲的白骨观,把一个青春洋溢的美女看成一具骷髅,似乎看见了生命的本质。修到妙处,恨不得跑到美女跟前捏着她的耳朵说,你美什么美,再过五十年,你不过就是一具骷髅,不,一盒骨灰!幸好我没有这么做,不然真的要注孤生了。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同样是佛理,山水之喻却比白骨观之类高级不少。修习佛法有八万四千法门,却是有的门槛高,有的门槛低。把美人看成骷髅虽然透彻,到底不如把美人看成美人高明。
在柴静的《看见》这本书里有句话:“探寻就是要不断相信、不断怀疑、不断幻灭、不断摧毁、不断重建,为的只是避免成为偏见的附庸。”这句话基本上概括了看见的过程,也可以作为山水之喻的最好注解。
《淮南子》里的“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大学》里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易经》里的“君子以自强不息”,都是在讲人要知不足,知进步,知时刻刷新三观。钱玄同说过“人到四十就该死,不死也该枪毙”,他的意思应该是人到四十就变成了一根筋的老顽固,脑袋里再也不能容下新思想。事实上不用枪毙,也不用到四十,很多活人已经死了,他们谈不上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只不过是天天顶着那颗花岗岩脑袋晃悠而已。
其实,我是抱着读读看的心态看这本书的。看第一章时,心里在想,央视记者说话都这么油嘴滑舌吗?我还想,这不过是一个记者的采访手记,是一个新闻工作者以央视的体制内身份俯察大众的惺惺作态。慢慢一路读下去,我的想法有了改变。
这本书还有其他的意义。我们可以跟随柴静的脚步,去看看中国某些角落。去看看被戒毒所卖掉的吸毒女,看看没有判决就被关押二十八年最后无罪释放的人,看看山西某地被污染的村落和短命的村民,看看是谁为北京地铁公厕收费五毛钱而把地铁公司告上法庭,看看当年唐山大地震哪些历史细节被掩盖,看看陕西林业厅如何通过一张“毫无PS痕迹”的照片就认定发现了华南虎,看看一个德国人在农村小学面对现行教育体制时遇到的尴尬……
看完这些,我们会随着柴静心境的成熟,也开始改变自己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面对一些人事,不会再随波逐流,不会再囿于成见,不会再非此即彼。
书中提到美国记者法拉奇和俄罗斯记者安娜,柴静对她们态度是既尊敬又不苟同。也许他们对这个世界感情太深,所以常常言辞激烈,但非黑即白的判断方式却显得简单和粗暴。记者应该理性、冷静、客观地看待世界,而不应该拎着菜刀冲上去砍人。当然,这样说似乎有些作壁上观和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嫌疑,但如果记者都不能保持克制和中立,是不是对陷在新闻漩涡中心的人不公平呢?
这当然不是以“存在即合理”为托词,行不作为之实。克制和中立,本来就是很难以抵达的境界。狂飙突进谁不会,怒发冲冠谁不会。天发杀机,斗转星移;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喊打喊杀容易,破坏旧世界容易,甚至于拯救世界也容易,因为只要让他有口饭吃,保持呼吸和心跳,你就成了伟人。然而拯救一个人,赋予他勇敢和独立,智慧和善良独立,和又何其难也!
引用书中的一句话,“把一杯水从桌上端到嘴边并不吃力,把它准确地移动一毫米却要花更长时间和更多气力,精确是一件笨重的事。”而理性的看待这个世界,尊重每个人的权利,保持克制和中立,就是这样一件精确而笨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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