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产中介有很多专业术语,说专业其实也没到那个程度,也就是业务员们口口相传,渐渐就形成了一种规范,算不上什么理论,但是很有指导意义。这些专业术语为外人所不知,杨天龙也是在踏入房产中介这个行当之后才大大涨了见识。如果说唱双簧是一个游戏,那么“逼定”就是算得上硬功夫了。逼定就是逼客户付定金的意思,简单明了,从业者们的发明创造就是如此随意而又一针见血。逼定的目的不仅仅是促成交易,房产中介的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意图把定金转化为佣金收入。如果客户看中了某套房子,那房产经纪人就对客户说付点意向金,把房东约过来谈一谈,只有拿点钱出来才显得你有诚意。如果价格能谈拢,那最好不过。如果谈不拢,意向金原封不动退回。如果谈判顺利,只需一纸合同就能够把意向金转化为定金,定金转化为房产中介公司的佣金也不过是另外一个合同。
意向金这个概念也是房产中介的发明,同样一笔钱,在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说法,这就是门道,这就是专业。
杨天龙见识过大刘的一次逼定,可谓叹为观止。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清晨,大刘一改往日懒散邋遢的形象,穿起了西服系上了领带。杨天龙以此知道大刘要开单了。大刘不同往日的打扮让杨天龙注意到大刘的一通电话。
“叔,121万你还考虑什么,已经很优惠了……你还要看一下房子?……行,那咱就再看一遍……把你的卡带上,想好了咱就买,好房不等人……你带上,用不用得上不一定,你先带上”于是大刘屁颠屁颠地带他叔看房去了。杨天龙清清楚楚地记得大刘的报价是121万。
带看之后,大刘竟然真的把一个老头带回公司——这点很重要,杨天龙带看之后往往就和客户分道扬镳,用顾经理的话说就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这给原本经营惨淡的公司带来一阵骚动,顾经理拿出了平常他自己都舍不得的茶叶。那个时候,杨天龙还是一个新人,顾经理让杨天龙做一些端茶递水的工作,因而杨天龙有机会目睹整个事件的过程。
会议室里大刘一番弹压之后,老头交了十万定金,签了定金合同,并且和房东约定第二天办理手续。紧接着,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
大刘说:“叔你回去准备剩下的钱,还有117万。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
“什么?”老头说:“不对吧?怎么还有117万?我不是付了十万了吗?应该是111万。”
“叔,是127万,不是121万,您老,莫不是听错了吧。”
“我听得清清楚楚……”
杨天龙也听得清清楚楚,难道杨天龙也听错了?两个人都听错了?
大刘哭道:“叔,难道我会故意骗你这几万块钱,这房子又不是我的,给房东多卖钱,我有什么好处呢?”
老头叹了口气,拍着光秃秃的脑袋:“可能是我听错了吧,这个房子我不买了,你把定金退给我吧。”
“行,没问题。我这就去跟经理沟通。”大刘小跑着出去了,不一会就听见会议室外面顾经理破口大骂:“死胖子,你头上长得是猪脑子吗?几个数字也搞不清楚,定金,定金,能退给你还叫定金吗?房子留着你自己买吧。”
大刘回到会议室,掏出手机对老头说:“叔,你放心,我说什么也得把你的钱要回来。”言毕就拨通了房东的电话:“大哥,跟你说个事情,刚才的钱汇错了,你能退回来吗?我明天让房东重新汇给你。——
“钱都转给你老婆了?自己家人还不好说吗——
“离婚了?都付了抚养费了?
老头先是指着大刘的手颤抖了起来,浑身也筛糠似地抖起来。再然后就顺势倒在了大刘的怀里。公司里顿时一阵慌乱,顾经理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他镇定地说,只是休克,不要慌,顾经理要大刘赶快准备一杯热水,要滚开的水。大刘吓得脸上没了血色。顾经理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虎口,给老头喂了半杯滚开的水,老头才渐渐苏醒过来。
大刘哭道:“叔,我对不住你。”
“你叫我亲爹也没用。”
顾经理说:“身体要紧,有什么事还有我们呢?我们出面给你谈。”
大刘说:“房子原本130万,现在127万,也便宜了三万块,已经很便宜了。”
老头渐渐缓过神来,喝了一杯热水,漠然地离开了德隆地产。
后来大刘赔礼道歉,赌咒发誓,软磨硬泡,房子竟然以127万的价格成交了。房东的底价是125万,大刘赚了两万块钱的差价,还有提成,一单挣了将近三万块。后来杨天龙才知道,他没有听错,老头也没有听错。大刘最初的报价就是121万,老头最终没能经受住大刘的死不认账式的记忆大考验,被大刘狠狠地宰了一刀。一刀两万块,大刘不知在哪找了一个托,打了几通电话叫了几声叔。就这么搞定了。
这样也行?!
想想还真有点不可思议。眼前发生的一切像是在看电影,杨天龙一时还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他本以为大刘要前功尽弃,可是人家大刘一直是胜券在握,人家的计划本来如此,一切都在大刘的掌控之中。杨天龙突然觉得这个行当有些恐怖,这不是明摆着坑人吗?大刘这种人,实在可恶。再看看大刘,高兴得手舞足蹈,差一点就要上天了。
最让杨天龙无法忍受的是,大家竟然默许了这种做法。他们言语中有艳羡,还有钦佩,似乎大刘的做法是正确的,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而且值得大家学习。顾经理就很明确地持赞赏的态度。
这天大刘请客去吃大排档,所有人都去了,杨天龙当然不能不去。饭桌上大家把酒言欢,杨天龙夹在中间却有种难言的落寞,他高兴不起来。在别人的庆祝时刻,他的沉默显得格格不入。顾经理看出杨天龙的失落,他以为杨天龙是在为业绩而烦恼。作为团队经理,他乐于见到员工为业绩而烦恼。他没有考虑到杨天龙的内心世界,没有考虑到他的价值观,没有考虑到他对正义的坚持,对善意的追寻。他没有考虑到一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是否能够接受大刘般的欺诈和狡猾。
顾经理以为杨天龙需要的只是鼓励。“不要灰心,要相信自己,你也可以做到。所有的员工里,我最看好的就是你。”顾经理说。杨天龙淡淡笑了笑,和顾经理干了一杯。
顾经理没有意识到,甚至杨天龙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正在经历一次价值观的崩溃,一次内心的失望。
没有人意识到,但它确实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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