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末的一个冬夜,我在大学操场上与朋友漫步。聊天话题散漫而凌乱,因为操场对面的那幢女生宿舍楼,正灯火通明,时有盈盈笑语袭来,恶作剧般戏弄着我们这两只单身狗的思路。印象中的女生楼就象繁忙的空港,熙熙攘攘是永远的主旋律。楼前总有各色男生游弋逡巡,间或与楼管大妈斗智斗勇。在那个朴素的年代,成群结队去水房打开水是女生每日的功课,也是校园里的一道风景----就在这时,一阵清脆悠扬的女声二重唱突然自远方响起,有两个女生,手拎暖瓶,一前一后,沐浴着如水的月光,向着女生楼迤逦而来:
走不完的路/是寂寞
做不完的梦/是迷惑
唱不完的歌/是等候
写不完的爱/是难过
哦......
童安格的一曲《写不完的爱》,被俩女生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演绎出了别致的韵味。歌声里的女生楼顿时好像宁静了许多,我和朋友也久立不语,俨然时间凝固,又仿佛被某种东西攫住了内心的某处,直到我们双双穿过操场,折回寝室,竟再无只字片语交流。
四载大学梦,总会有一些场景和一些人如这个冬夜一样令人记忆深刻。宁政就是其中一个。直到今日,宁政给我的印象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双目炯炯,一袭米黄色的风衣,骑行在秋后黄昏的大学校园里。胯下的破自行车叮当作响,一如他的不羁作派。在他的身后,金黄的法国梧桐落叶随风翻卷,落日的余晖斑驳而迷离----之所以对这个画面记忆深刻,一个很大原因是那件米黄色的风衣。因为那压根就是我的财产。作为那个时代的轻奢品,这件风衣曾借给包括宁政在内的不少同学,但似乎只有他穿出了风衣应有的味道。当然我今天只愿把宁政的借衣之举解释成纯粹的拉风扮酷,毕竟谁都曾有过轻狂而隐秘的年少,哈哈。
宁政那时写诗。彼时的大学,网络和电脑还没来得及流行,所以成就了朦胧诗的一统江湖。中文系历来是校园派诗人的主产区,所以宁政与我一样,很快就着了道,消耗了大量的绿色方格稿纸。但与本人 的习惯性吟风弄月不同,宁政的诗风像极了关西大汉,纵使是单相思的悲情表达,也会被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执铁箸啖铁板牛肉盖浇饭的粗犷范儿对冲掉。诸如“超低空飞行”之类的豪迈句式俯拾皆是。“腰里别着诗的豪猪”是宁政的自黑,也可谓是他形象的白描。
如果说文以载道,那么朦胧诗承载最多的恐怕就是青春荷尔蒙的发酵了。况且大学不远处还真有一家酒厂,时有酒糟刺鼻。这家 酒厂几经沉沦挣扎,曾一度酿出了声名远播的孔府家酒。对,这就是曲阜,孔子故里。承载我们四年大学生涯的曲阜师范大学就坐落孔府西侧一片麦田里。
多年以后的一个下午,当我百无聊赖的回忆起那片麦田时----原谅我套用《百年孤独》的经典开篇,毕竟马尔克斯已发明魔幻现实主义并荣膺诺奖多年,尽管这并不妨碍莫言先生携此法宝二十多年后的再次冲刺问鼎。同样还有《九月寓言》,在结识了马尔克斯之后,我才发觉自己对张玮先生这部作品的一读再读不过是在用迂回的方式向马尔克斯再三致敬而已----那片麦田原来就是我们此后人生的一个隐喻。我们一茬茬的激情与梦想,总是会象麦穗般被如期野蛮收割,扔进一个叫做时代命运的篮子里。如此一季季的重复上演,直到我们都死心塌地的集体老去。这才TM是真正的魔幻现实。
宁政是曲阜土著乡党,麦收农忙时照例会失联几日。在我入学初游曲阜时,眼见得红墙拱卫中的孔庙处处古碑苍柏,游人如堵,宗教般的朝圣感让我一度天(bei)真(bi)的认为:若身为曲阜人而不姓孔,是否会像侧立在大小姐身边的婢女一样,纵使再美也掩饰不住身份的尴尬?继而悲(e)悯(du)的揣度:就算不幸而未生在孔姓之家,但孔圣人“克己复礼”的儒派酱缸文化熏染恐怕也会是难以幸免的吧?幸而宁政机敏,作为姓朱的曲阜人,四年里竟一直没跌入过我私设的这两个逻辑陷阱,哪怕是一次。倒是他的一个孔姓老乡,也是我的同窗,违悖孔家祖训,独好怪力乱神,终因练气功走火入魔,被扭送至精神病院。出院后毅然看破红尘,一心向了佛。如今隐在峨眉深处的一座庙里。
毕业就像上帝投下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幽静而意味深长。五年,十年,十五年。时间和命运合谋,篡改的不只是我们的容颜。忽然一日,一大包裹书邮来,是宁政的第一本集子。《你总得做点什么》的书名可以有很多种解读,但我更愿意把它当成是宁政直面生活的一种姿态与宣言。宁政以纸笔为兵,攻伐的是这个时代的浮躁喧嚣和犬儒媚骨,还有对“另一个我”的喝问与诘责。薄薄一本文集,展露了与宁政外表有些脱节的雅致,以及天性里的傲气、正直与执着。
又一个十年过去,宁政又有包裹飞来,不同的是这次是书稿。依旧是散文集,但厚重了不少。细细品来,俨然多出了一份韵味----针砭依旧辛辣与锐利,但明显裹了一层岁月积淀出来的敦厚与宽容;回忆依旧温润而醇酽,但更多了掺杂了对时代命运的思索;间或有哲理漫笔,表达着对世事人生的洞见与妙思。唯独自嘲脾性不改,所以干脆用《别太把自己当根葱》作了书名----宁政心性豁达,家庭圆满,爱女负笈北美,现已修成加拿大学霸中的翘楚;夫人商海纵横捭阖,亦颇有斩获。所以宁政乐得躲进小楼成一统,恣意笔耕墨耘,尽情嬉笑怒骂,得意处汪洋恣肆,失落时悲天悯人。自嘲,嘲人;教人,度己。语随心境自如变换,妙语隽句纷至沓来,有种行云流水般的畅快。而字里行句间不时迸现的一些思想火花 ,不仅能惊艳阅读者的眼球,相信更能引发共识者的激赏与共鸣。
宁政居东营石油城,我在潍坊风筝都,百余公里的距离,虽疏于谋面,但心常有戚戚。诚如宁政书中所言:朋友是不需要专门维系的。我也要续貂一句:朋友间是可以厚脸皮的。所以就有了此文,勉以为序,更为友谊,为不复归来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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