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马戏团 · 二
终合
第二天一早,熊力开车穿过林北路,我们离开了白桦林镇。
这是辆很笨重的越野车。车内装有厚厚的钢板,车壳表面弹孔星罗棋布,不知何故。
我坐在副驾驶位上,紧抱背包。
“熊哥,你这车酷啊!”
“不是我的。”
“?”
“这车是老石的。刚到我手里时样子更酷,你座位那儿原来是架榴弹炮。”
“……团长……到底经历了什么……”
“谁知道啊,问了他也没跟我说。那会儿我还在老家开烧烤店呢,有天他突然找上门,稀里哗啦拽着我喝了一晚酒,说要去找什么卖时间的人,那是我第一次听说时间也能买卖。还说心诚则灵,找那人得走着去找,不然找不到,车就送我了。”
“……熊哥,我有个问题不知该不该问。”
“有什么该不该的,说。”
“团长,到底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癌症。就几天前吧,他打电话给我,估摸着快不行了,希望能来送他一程。赶巧了马戏团巡演的事刚忙完,我正在人家那儿培训呢,学得半半拉拉就往他这儿来,唉。”
“感觉团长……挺可怜的。”
“他就那衰样儿。有什么可怜的?你都比他可怜,我也比他可怜,所有人都比他可怜。他一个外人,就在白桦林镇住了几年,人家真那么在乎他?让他进自家墓园?镇长还亲自给他办丧事?不知道他从哪弄的钱,全给了镇子才换来的这待遇!真是,都没想着给我留点!你又不是没数,他那人干啥啥不行,有个屁本事?钱哪来的?”
“……”
“我可听说,他这全是用偷来的钻石玛瑙换的钱呐!虽然我认识老石很久了,但他一直都是个闷葫芦,你根本猜不透他那人,唉。”
“……”
“你啊,就是太单纯。”
“……”
“得得,不说了。车要开两天呢,明晚才能到。你最好现在就把那果子吃了,省得半路还得刨坑把你埋了。”
“等到了,先饱餐一顿再用那28天。熊哥放心,我撑得住。”
“那坐稳,把安全带系上,我可提速啦!”
白桦林镇以北有座城市,名为白杨。
车轮滚滚,在沙漠上留下两条冗长的抓痕。白杨市很近,是个小城。
市内没多少高楼,道路也不算很宽敞,没几辆车。市中心有个商业区,粗略看去,餐饮连锁店的品牌不大丰富,午餐没什么选择。
“不吃这些,咱们去那儿。有钱好吗!当我记忆白卖啦?”熊力指着一家酒楼说到。
“这太奢侈了吧……”
“怕什么?你都剩不下几天了,咱不能吃太次。”
“谢谢……”我有点感动,真的。
酒楼略显质朴,菜品以香辣口味为主。熊力点了四菜一汤,反复叮嘱服务员少放辣椒。等待上菜的空当里,我发现一见奇怪的事。
“咦?这里就没有红色的按钮唉……”
“你说白桦林镇的那个啊?”
“嗯,那个是干嘛用的?”
“不知道,我都按几十回了,没什么反应。那玩意儿应该也就白桦林镇才有吧,反正我没在其它地方见过。”
“……我以为到处都流行呢……”
买了点零食和饮用水,越野车一路向北。
依照熊力的介绍,梧桐市还离我们很远。开到那里需要途经雪松市、木棉市、云杉市、桧柏市和海棠镇,好在有条新建不久的高速公路,极大缩短了路程和时间。
明晚应该能到。
隔天。一觉醒来,车仍然在开。下午四点。
“吓我一跳,以为你断气了。”
“没……有点迷糊。”
“要不你赶紧吃了吧。”
“不行……现在状态……不大好……”
“那再坚持一下啊,一会儿就到。”
时针划过六点,车开进了梧桐市。
“还行吧?”
“有……有……”
“顶住啊,这就找地方吃晚饭!”
熊力有点着急,停车时保险杠挤在了墙上。
“老板!快拿菜单来!饿得受不了啦!”
几口鸡汤灌下肚,我的意识逐渐恢复。
“好……好多了……”
“呼,那就好,真死我手里可吃不消。”
“不……会的……”
“别说话了,多吃点东西吧!”
“嗯……”
酒足饭饱,熊力结完账,我们回车上歇着。
“最后那一会儿确实挺难熬的。”
“你都吓死我了,知道吗!”
“呼呼,不好意思啊。”
“果子呢?”
“在这儿。”
“赶紧吧。”
“嗯。”
我将那颗灯笼果一口咬碎,清香的汁液在唇齿间流光溢彩。
“哇……”
“什么味儿啊?”
“嗯……说不上来,挺好吃的。”
“得亏刚吃完饭,不然我都想来口尝尝,哈哈。”
咚咚咚,有人敲车窗。“您好,这里不能停车。”
“哟,这就走,对不起啊,这就走。”
华灯初上的大都市,富丽堂皇。
高楼耸立,鳞次栉比,车水马龙,璀璨如虹。街角,一片片繁华的商业广场熙熙攘攘,购物中心半透明的玻璃墙,反射着姹紫嫣红的光亮。街边,独辟蹊径的店铺人头攒动,标新立异的文艺青年一众替着一众,酒馆餐厅更是往来如梭,饥肠辘辘的食客们一波接着一波。街上,年轻气盛的嬉笑打闹,西装笔挺的行色匆忙,老态龙钟的坐观天象,驻足卖唱的街头艺人温柔地扫着琴弦,不时从他身旁经过三五个漂亮姑娘。
一尊雕像,在川流不息中素净清雅地孤芳自赏。
“找个地方停车,下去逛逛呗。”
“……好。”
从地下车库出来,甘冽的晚风习习吹过,顿觉神清气爽。
突然间,一辆云霄飞车山呼海啸地窜出商场大楼,飞流直下,与我们擦肩而过,转瞬又疾驰进另一幢楼房的背影里。人们的叫喊声激荡在楼宇之间,连绵不绝。
我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游乐场竟能开设在商业街?!
“嗯……我想……去玩那个,行……不行啊?”我试探性地问到。
“行啊,走。”熊力懒得抬眼,一脸司空见惯的表情。
过山车,海盗船,旋转木马,摩天轮……
生命中未曾有过的狂欢。
“呼呼,太过瘾啦!”
“你开心就好。对了,待会儿跟我去见个人。”
“……谁?”
“到了就知道的了。”他神秘地一笑。
“……好吧。”
一路无言。汽车最终开进了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
熊力使劲轰着油门,车身太重的原因,爬起坡来相当艰辛。
熄火后,他特意绕到副驾一侧给我开门。我有点懵。
“这是……哪儿?”
“下车吧,我给你找了份工作。”
“工……工作?什么工作?”
“马戏团呐,人家可想要你啦!我不能一直养着你呀,是吧?坐吃山空啊!”
“……”
“来吧。”
“不……我不去,剩下的28天我又用不着吃东西,我不去!你要干嘛!放手啊!”
“嘿,臭小子!这可由不得你啦!这么稀奇的人放在马戏团里展览,肯定能卖不少票!我寻了一圈的价,终于找到个人傻钱多的买主,省得我自己办个团把你拉着四处转悠了!”
熊力诡异的双眼黑得发亮,饿虎扑食般死死钳住我,生拉硬拽把我拖下了车。
“救……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唔……”
一旁二层小楼灯猛地亮起,顿时以为看见了希望,没想到从黑暗里跑出个人来,对准我肚子就是一拳,还帮着熊力把我抬到楼上。
“放……开我!你们……是谁!熊哥……你……这是干什么!”
“棍子拿来,抽晕他!”
“没用,他晕不了。”
“那怎么办?”
“我只负责把人送来,其它的管不着。”
“嘿,你这人,行行,那帮忙找个东西把嘴堵上总行吧?”
“这倒是可以。”
“别乱动!听到没有!”
“……你们……唔……唔……”
“来,绳子给我。捆紧一点。”
“妥了。唉,你们老大呢?还有一半尾款没给呐!”
“哼哼,要钱?我们大哥让你滚!”
“唉,不是,你们做生意不讲信用啊?”
“信用?呵呵!”
一把明晃晃的阔刀戳在熊力面前。
“别,别,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识相的就快滚!”
熊力跌跌撞撞跑下楼,肥胖得像个皮球。
“老实点儿!”那家伙一手指着我,一手给他大哥打电话。
“喂,唉,大哥,是我,唉唉,货到手了,那孙子让我撵跑了,对对,应该的应该的,嘿嘿,那谢谢大哥啦!唉,好嘞,我看着呢,等您过来!”
屋内安静下来。我倚靠在泥灰墙上,看着屋顶昏黄的灯光。一分一秒,显得不再重要。做梦也没碰见过这种事。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一股霉味。
“这座城市会渐渐清晰
划分出人间的距离
我仍然留在这里
看着路上的雨
风吹进车窗,打在脸庞
座位有些积水,沉浸在喧嚣里
问我,是否去过远方
我告诉她,我没有,我没有
想起了一件事
不是很重要
我这样说,不是很合适,她
戴着眼镜,手里捧着你
我准备买辆车
把它开出停车场
拿锤子敲碎,再炸掉
将钥匙给你
那会是一片空旷的场地
在梦里
雨,开始小声回忆
浪花一朵一朵,拍打着
我……
关上车窗后
许久……
夜色渐深,她迷恋起
你和我,身边匆匆的行人”
随着吟诵声越来越近,一个身穿黑袍的男性出现在门口。
“晚安,我亲爱的朋友。”黑袍男人目视着我说到。
“……”
“唉哟,大哥,您老晚安!”
“好了,这儿交给我吧,楼下领赏。”
“唉唉,谢谢大哥!这小子敢有什么风吹草动的您就支会一声,我立马上来弄他!”
那家伙屁颠屁颠地下了楼。
“……”
“哦,稍等片刻。”
“……”
“来,我们边喝边聊。”
“……唔……”
“呀,忘了忘了。”
“……呼。”
“蛋酒,还是甜朗姆?”
“我……什么也不喝。”
“那好吧。”
黑袍男人倒了杯朗姆酒,津津有味地品了一口:
“印象中
星空是动人的
可我只能一直盯着,那些
遥远的地方,妄想
几万光年,几万光年
美好,然后失去语言
每当问题来临
就莫名其妙地醉了
清醒以后,死亡
会离我更近
像那些,无法触及的
繁星”
他整理好长袍,坐在顺手搬来的椅子上。
“……你是谁?绑架我干嘛?”
“这种状况下,抢着扮演提问者,不合适吧?”
“……”
“进入正题之前,先把背包给我,好吗?”
“……”
“动粗可不是我的风格。”
“……”我把背包推挪到地上,没得选。
“好孩子。让我看看,里面有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嗯,不错。”说着,他从包里翻找出日记本和钢笔,拿在手上把玩,“这写得都是些什么语无伦次的玩意儿,撕掉你不介意吧?啧啧,这可真是支好钢笔啊!”
“……钢笔是我的。”
“但里面的墨水不全是吧?”
“……”
“万分感谢你将它稀释过了。不然,我上哪儿找银杏镇的泉水来喝呀?”
“……你怎么知道……什么泉水?”
“好了,来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吧。”
“……”
“以前呢,我是个吟游诗人,风餐露宿,四海为家。可有天我腻了,突发奇想开始干些有趣的勾当。所以找到时间老人,付出了一些代价把他废了。我曾非常崇拜他,视他为神,可后来发现自己愚蠢透顶。废掉后,我拿走了他全部家当,几百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酒杯空了,他起身去拿酒瓶,“纵横捭阖,为所欲为。”
“……你要银杏镇的泉水是……”
“那泉水是由时间淬炼出来的,喝了它,自身时间就会变得很慢,喝得越多时间越慢。登峰造极的状态,一秒钟可以当一万年用。如今我坐拥如此巨款,可不希望死得太早。”
“……你既然想要时间,为何伤害时间老人?”
倒完酒,他理理长袍,又坐回椅子上。
“感谢你的提醒。不光是钱,我准备连同他的能力一起弄到手的。遗憾的是这行不通。所以只能选择拿走他的钱喽。”
“……你怎么知道……钢笔里有?”
“要怪,就怪你的嘴不严啦,哈哈哈哈。”
熊力!真是该死!那晚不但跟他说了经历,作为证据还把日记本和钢笔都拿给他看过!
“当然,那个老家伙可不知道水里的秘密。告诉他要买下你是为了马戏团演出,也不过是套说词而已。我真正需要的,只有这支钢笔。”
“……”
第二杯酒喝完,他旋转开笔帽,拔出了上墨器。
“虽然混合了墨汁,但味道应该不坏。”
说着,他仰头将管内淡淡的青灰色墨水一饮而尽。
“嗯,每一滴都蕴含着神奇的能量。”
“……那……你可以放我走了吗?”
“走?哦不,亲爱的朋友,你是走不了的,这辈子也走不了的。”
“……我这辈子只剩28天了。”
“28天?哟,那可省事了,老家伙跟我说你有十年的时间,我还专门准备了一口棺材存放你呢!”
“……”
“来人呐!”
噔噔噔噔脚步声响,一个身影闪进房门。
“大哥有何贵干?”
“把他关地窖里去,28天后挖坑埋了。记得把土弄弄平整,别像上次那样乱糟糟的。”
“遵命!”
黑袍男人消失在暗夜里,身后留下一道道波浪:
“我用锤子
敲烂自己的头颅
先剪掉舌头
把繁花似锦吐出来
然后是一种会飞的梦
挂满了果冻
一根头发和一把伞
飘摇在空中
被裹起来的颤抖的手
将花和梦编织成一段风
我睡去
有人在说话
说,我们把尸体埋在哪?”
我被扔进了地窖,再没看到过光。在地窖里,我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想到那座商场,想到他,想到团长,想到要找的那位女性,想到白桦林镇的火灾,想到在那儿遇到的少女,想到不知何用的红色按钮,想到熊力。熊力往后的人生又有过哪些遭遇,我无法得知,他那皮球般弹跳下楼的身影,做为友情的落幕致辞,永远地定格在我脑海中。
少女睁开双眼。
这场耗时半个多月的记忆体验让她苦不堪言。若知道要躺在床上浪费如此之久的时间,她绝不会买,何况内容即枯燥又乏味,并且跟她想要的悲伤完全是两码事。
她回到家。母亲坐在岁月斑驳的画室里等她,未完成的画布上,有个明眸皓齿的孩子。十几年未见,母女二人好一阵寒暄。少女看着画布,奇怪地问小男孩是谁,母亲笑了笑说,倏然间,想起了上高中时,一次离家出走迷了路,路上碰巧遇见过这样一个刚放学的男孩,那孩子直直地盯着自己看,眼神里充满温暖。
石仲仁一生爱过两个女子。他本可以和那个曾经相爱的结婚,却偏偏选择去找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女人。落得无伴终老,孤独一生。
若真有谁能掌控因果,这结局会不会好看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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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这里看你
你不在,门关着
像柏林墙凿出的银幕
反射着灯光,血
一直在淌
我坐在这里看你
你在楼上,我
对着你傻笑
被一个男人问到:
您好,需要什么?
我告诉他
我需要楼上那个姑娘
在彼此生命中
最美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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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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