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曾温柔地待她

昨天早上坐地铁，碰到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和大多数平凡的阿姨一样，她烫着方便面似的卷发，眉毛纹得像两条蓝黑色的虫，眼线纹得夸张得仿佛要跑出眼眶。她穿着普通而又略带庸俗的那种时髦的衣服，牵着着她六七岁的小外孙挤七点钟的地铁去市区上小学。

她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那么短短半小时的乘车时间里，她跟三位乘客发生摩擦冲突甚至发生争吵。

第一次就是跟我，她站在我旁边，背着小外孙的沉甸甸的书包，像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小孩。列车启动，因为惯性，我没站稳，向她身上靠了靠。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抱歉，她扭过头来，拧着她两条虫似的眉毛说：“你推我干嘛？”那神情现在还历历在目，像要把我生吞活剥 ，抱怨，不满，挑剔同时涌上她那拥挤的面孔，我赶紧解释 ：“我没有推你，是因为列车启动的惯性我没站稳，碰到你了，抱歉。”她“奥”了一声就此作罢。

第二次是跟一个老爷爷，大概是因为争抢座位的事情，男人嘛，毕竟心胸宽广，也没跟她过多理论，她还是抢到座位，带着外孙坐了下来。

第三次就不可开交了，是跟邻座的一位阿姨，她挑剔阿姨的行李袋子碰到她了，于是两位上海阿姨在地铁上演了一幕争吵大剧，如果不是有其他乘客拦着，可能要大打出手了。

我不想说什么遇事要冷静不要挑起事端，我也不想说远离“垃圾人”，我也不想说我们一言一行要给孩子做榜样，我更不想说我们不要做个人群中的刺猬，我还不像说 “退一步海阔天空”，我只想说，生活不曾温柔地待她。

也许年轻时候的她也是肤白貌美，柔情似水，上海的水土滋润她使她出落的亭亭玉立。一声“上山下乡”犹如晴天霹雳一样打破了她精致的生活 ，作为家里的老大她不得不离开上海 到农村去，姑且说她去了安徽某个小村子吧。第一次知道了怎么插秧，第一次忍着恶心还要捡拾牛粪，第一次在太阳下晒得娇嫩的皮肤脱了皮。她绝望过，痛苦过，每当无助的时候她也会读普希金的诗歌《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将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念

文化大革命结束，她终于回到上海，因为耽误了学业，她只好进入工厂上班，两年后跟工厂的一个男工人结婚生子。这么多年，一家三口人挤在一间十来平方的老房子里。因为跟邻居公用厨房和厕所，难免会磕磕绊绊，小争吵和小摩擦也从不间断。

上海这地方总是寸土寸金，于是每个人都住在相对狭小的房子里，尤其是像这位阿姨一样住在老房子里。我来上海十多年了，也一直蜗居在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里。我总是觉得狭小的空间会限制人的思维和眼界，让人处处感觉有憋闷的感觉，尽管我努力通过读书和出游来抵制这种狭小空间带来的压抑感。我还是觉得大气和豁达之于我渐行渐远，世俗和琐碎在日渐消磨我们的肉体和精神......

我猜想这个阿姨这么多年来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没想到遇到改革开放，企业改制，没有学历和技术的她和老公双双下岗，老公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她则是做起了便利店的收银员。好不容易熬到退休，靠微薄的退休金生活，她还要照顾女儿和小外孙。

每一个大清早，她要迅速起床，甚至来不及好好梳洗打扮，做好早饭，叫小外孙起床，自己来不及吃早饭，就匆匆背上书包拉着孩子去赶地铁，于是就出现了开头的一幕。

生活确实不曾温柔地对她，想到这里，某种酸楚一瞬间涌上心头......她的温柔，她的青春，她的热情 ，她的温婉在艰难的生活中消磨殆尽，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认清了生活的本质之后还依旧能热爱生活，不是每个人在经历痛苦而坎坷的一生后仍然能坚强乐观 ，那么我们能不能温柔地对待她们呢？

这样说其实并不是要标榜自己有多高尚，只是习惯站在很远的距离之外去观看这个世界的人和事。每个人都曾经历我们无法想象的事情，只是希望我们都不要站在道德的至高点去评判任何人和事，更不要在没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前就把自己的评判随便公布于世。

我想这是我们能对自己他人对生活所做出的最大的温柔。

《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面有句经典台词：人生总是这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是这样？回答：“总是如此”。

愿你被世界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