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古家的独苗苗,独苗苗,救……”奶奶失魂落魄,跪在夏医生跟前,白发在微冷的晨风中飘摇。
“起来,起来。”夏亮拉起奶奶。
“古雨小脸卡白,小心医疗事故,要担责的。”妻子苏丹提醒夏亮。
“哪管什么事故不事故,救,先救!”
古雨软绵绵趴在洁白的床单上,微闭着眼只流泪不出声。夏亮捏提古雨的背,波浪似的,一浪一浪地捏提着。古雨喉咙咕咕地叫着,憋着一口气。奶奶找苏丹要来一小碗冷饭,掺上冰冷的井水,朝窗外泼去:“鬼神吃了远些走,莫来逗我乖孙。”
夏亮翻过古雨,两手食指掐住古雨锁骨处,轻轻点按几下,古雨吐啊,直吐出浊黄的胆汁。
“颈子那儿有胃的开关吗,叔叔?”古欣很好奇。
没有人理她。
苏丹熬来一小碗中药,灌进奶壶让古雨,古雨咬死奶嘴,不肯喝一滴。
“我早知道古雨没事的,我抱着古雨来的时候,看见苗耳山天上的闪电像条龙,闪着金光,我当时就觉得我乖孙没事儿。”奶奶怀抱着古雨,神乎其神地叙说着那条金龙,忘了她抱着古雨在稀泥里滚爬的困窘与狼狈。
一个村医救活了古雨。
“我古家的独苗苗,有老天保佑。”奶奶常说这句话,她瞒下了古雨喝洗衣粉的事儿。
每天清晨,山间回荡着“喔喔”的公鸡打鸣声,还有飞龙村人在龙井里取水的哗哗声,古雨就在这些声音里醒来。奶奶和姐弟俩赶在太阳出来前扯黄豆,掰玉米。太阳照了半院子,奶奶将玉米磨成浆,烙成金黄的粑,就着雀蛋大小的红蕃茄熬成的汤做成早饭。古雨只喝汤,黑亮的汤里,飘着红糖的甜味。牛角蜂扇着肥肥的尾巴,嗡嗡地叮在发黑的屋脊上又敏捷地落下飞过汤碗,屋梁上虫钻蚀的木屑粉牵成线儿欢快地飞着。
院外麻柳树下,水牛粗糙的脊背蹭刮着麻柳树,扑嚓扑嚓的蹭刮声音让古雨后背生痒,他嚼着玉米粑像水牛一样蹭着门板,一身嫩皮在门板上蹭岀红血丝。放下粘着红糖的土碗,他去了龙井。
田爷坐在龙井坎,龙井坎上没有泥,是村里最干净的地儿。龙井沽沽冒出的凉水,流过田爷的大脚。井旁那棵高大的桉树,荫着田爷,田爷悠悠地吐着长烟卷说:“今天我来说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故事。”
古雨同一群糊着泥巴的娃,挤着挨近田爷,生怕错过一个任何一句。古雨还另有一层担心,担心田爷会将那双干瘦的大脚伸进龙井,龙井水冬暖夏凉。
田爷是文化人,退休后娶了院里的寡妇。寡妇命硬,嫁进飞龙村五年就将男人克死了。奶奶说,田寡妇那长相就不是女人,走路像螃蟹丫杈杈的;胸膛像男人干瘪瘪的;抽烟抽农家旱烟,烟子股似股冒像烧饭。田爷退休时,田寡妇刚满四十,浑身是劲儿,背着百斤稻谷在仅容脚的田埂上飞走。“这才是农村妇人嘛。”田爷吐着旱烟卷儿称赞。田爷买了彩电,娶了十年无人问津的寡妇,电视里刘三姐带着广西味的唱曲飞过三江河,飞进苗耳山。
“话说苗耳山古时有两兄弟,父母双亡。兄弟分家时,大哥独自霸占了所有家产,包括父母养的捞鱼鸟。他只分给弟弟一个木碗,让弟弟讨饭去。弟弟脸薄不敢去乞讨,饿得要死……”田爷讲几句,停下来裹旱烟叶子,他那紫乌的嘴角随着手上的动作神经质地抽动。
“弟弟死了吗?”古雨望着那抽动的乌嘴追问。
田爷吐岀一串烟卷儿缓缓地说:“弟弟讨饭了,把讨来的馒头送给了路上一个砍柴老头。老头告诉弟弟,每天凌晨四点,有一条云梯直通太阳,太阳上遍地黄金,弟弟可用木碗舀回黄金度日,但只能舀一碗。哥哥知道这个秘密后,带着捞鱼鸟,拿着麻袋跟着弟弟上了天。哥哥见了金山,眼睛发绿光,装了一麻袋,让捞鱼鸟就衔下天去。捞鱼鸟每衔一袋下山,哥哥就甩一条鱼儿给它,慢慢地,太阳露出小半边脸,晒得人背发烫……”田爷浸在薄烟里,望着桉树叶若有所思。
“田爷,弟弟没告诉哥哥只能装一碗吗?”古雨摇着田爷问,他想摇醒沉思的田爷。
“说了,哥哥不听,他带上天的麻袋只剩半条袋子就全装满了,但太阳完全升上了天,晒融了他,那只贪吃的捞鱼鸟儿也融成了水……”田爷摇着头,沉在自己的故事中,“人哪,要善良,要知饱足。”
龙井边听故事的孩子都散了,田爷续上他的早烟,抽动着他的乌紫嘴走了,桉树收紧了它的萌凉,古雨仰躺在龙井边田爷坐过的石头上,盯着阳光,紧盯着。桉树旁的水牛用耳朵扇了扇扰它的牛蚊子,打着响鼻,望着古雨,像要张口说话。
“瞎了,瞎了,阳光晒融你那嫩眼睛。”奶奶扬着细嫩的柳树要抽他。
“田爷讲,金灿灿的太阳上满是黄金,我妈说她找黄金去了,她在太阳上吗?我想看见她呢!她会被晒化吧?”古雨盯着太阳不眨眼。
“太阳是黄金?我看它就是块玉米粑。”奶奶笑着抱起古雨说,“中邪了,乖孙?我得叫您大姨婆用玻璃渣儿刺一下你耳朵背后的黑筋,放点血。”
“不!”古雨挣脱奶奶的怀抱,躲进阁楼看《喜羊羊与灰太狼》。
“姐,我最希望灰太狼能抓住羊崽,抓很多很多,然后当着羊妈妈的面,撕碎羊崽儿,挖出羊崽儿的心,血淋淋的,吃掉……”古雨双手撕扯着,面目狰狞。
“你……”古欣揪住古雨的耳朵大喊:“奶奶,玻璃渣儿呢,玻璃渣儿呢……”。
“谁叫山羊妈妈不看紧孩子,羊崽儿死得越惨越活该。”古雨忍着耳朵疼狠狠地说。
中午,古欣不让古雨吃饭。“饿你两天,看你狠不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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