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六点钟左右,下意识地睁开眼,透过茶色玻璃看见脏抹布似的天空,我又一次陷入昏昏沉沉的睡眠。黑夜与白昼交汇的时刻,睡眠,梦境,记忆温柔地将人推入深渊。
隐约感觉喉咙干涩,微痒,吞咽时有刺痛感。毫无疑问,我感冒了。别人感冒的症状,大多是流鼻涕,咳嗽,发热。而我却是喉咙刺痛,吃饭喝水都如同咽下一团火。
不到病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我极少吃药,这都是拜外婆所赐。上高三时有一段时间感冒特别严重,倒也不发烧,就是止不住地咳嗽,喉咙里如同塞了一个硕大的苍耳,稍微动一下都火辣辣地疼。因为我上学比较忙没时间去看医生,外婆就买来各种各样的药,强迫我喝下去。之后一段时间我喝白开水都有反胃感,因为感觉水里有甘草片的味道,极苦。
不知道是感冒病毒产生了抗药性,还是我的身体产生了抗药性,和外婆生活的几年里我很少感冒,也很少喝水。
但外婆经常生病,她的小房间里总是弥漫着一股苦涩而陈腐的味道,她的身上也有双飞人药水的凉丝丝的气味。这让我想起一句话,“人老了,半个身子都埋入黄土了。”看着外婆蜡黄如泥土的脸,时光如同细碎的尘埃隐藏在脸庞的褶皱里,她一笑都有年华掉落时簌簌的声响。她渐渐地,渐渐地老去。
我早上5:50起床,6:00走出房门,总会站在外婆的房门前侧耳倾听,听见她浑浊的呼噜声会让我安心。我很担心某天早晨醒来后发现这偌大的房间只剩我一个人,这半个身子都埋入黄土的老人随时都可能倒在厚实的黄土堆里,归于沉寂。
这么说也不太合适,你知道的,眼前干枯瘦弱的老人,也会有一个光鲜艳丽的过去。不要看外婆佝偻着腰,比我还矮半个头,当年也是一个“傲强”的人。(傲强,本地方言,自尊心强且付诸于实际行动,令人钦佩信服的意思。)
外婆小时候家里孩子多,没钱看病,一次发烧后左眼失明。父母早逝,身为老二,带着一个姐姐五个弟弟妹妹生活。多年后外婆嫁了一个平庸至极的男人,有了四个女儿。弟弟妹妹在她的帮助下都有了幸福的家庭,而她依旧在女儿家奔走忙碌照看儿孙。从外婆依旧体面的穿着和温柔和蔼的性格,很难想象她度过了怎样艰难的时代。
我时常看着外婆拿着拖把在每个房间走动,时不时用抹布擦拭角落里的灰尘。她其实并不享受这些家务活,只是不喜欢自己家里脏乱。她年近古稀,身上满是劳作的痕迹。她腰背佝偻,走路缓慢,手指关节粗大,冬天还会裂口子。但她喜欢穿着银灰色或绛紫色的短褂子,配着擦得发亮的软皮鞋。她的头发也经常染得乌黑乌黑的,没有浓重的老态。外婆有一个小习惯让人印象深刻,她喜欢在床单上面再铺一张小床单,两张床单倒也可爱,相映成趣。母亲说,“你外婆这个人,喜欢干净整洁。”
像外婆这么体面的农村老太太已经很少见了。比如我奶奶,永远穿着不合时令的塑料拖鞋,灰白的头发遮挡着黯淡的脸,你会觉得她是个非常宠爱孙子的老太太,也会觉得她和你隔了几个世纪。而我外婆不同,她不仅有干净整洁的外表,还有超越了年龄的可爱和热情,我们这个大家族的小辈儿喜欢她,她的同龄人也都乐于和她聊天。
中午我通常在家吃午饭,两三个小菜,两碗白米饭,两个人沉默寡言。不知道为什么,我吃饭时很少和别人说话,有限的精力都用到食物上,脑袋里空空荡荡的。
外婆会不时问两句,今天的菜好吃吗,甜汤好喝吗,米饭还要吗。我想老人怎么这么固执呢,一说花菜好吃她就天天给你炒花菜,一说芹菜好吃她就天天炒芹菜,我把芹菜咬得咔嚓咔嚓响,嘟囔着好吃好吃。
自从外婆开始照看我,我就好像胖了很多。由于我坚持不吃第二碗,给我盛饭时外婆总会用力压几下,再堆出一个圆润的小包,天知道我在外婆的忽悠下多吃了几碗饭。
和很多老人一样,外婆很节俭。虽然经常给我买刚上市的新鲜水果,自己却只吃最便宜的苹果。不过说实话外婆很像小孩,嘴馋。我平常喜欢买各式各样的小点心,外婆也会好奇地凑上来,怯生生地瞄上几眼。我说外婆你尝尝,她欣喜地拿着,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小口,露出诧异的表情,“咦,不好吃!”
外婆太像小孩了,蠢萌蠢萌的那种。在我家乡有一种奇怪的习俗,小孩生病了,老人会拿着筷子挨个询问去世的人,“是你说着我家小孩了吗?”如果筷子屹立不倒,那就是这位祖宗了。老人和说一堆好听的话请逝世者保佑我家小孩,许愿似的。
我外婆也非常相信这个。有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告诉外婆老祖宗才不管这个呢。说着我随手就把筷子立在桌子上了。上课时无聊经常把笔竖在桌子上,有小窍门的。为此,外婆崇拜了我好久。她就像一个小孩子,看见任何不熟悉的事物都会由衷地感叹。我至今还记得每次告诉她我的考试成绩时,她瞪着一只小眼睛,元气十足地说,“哦哦哦!”
我想外婆能让人喜欢,大概就是因为她怀有一颗赤子之心,纯洁而善良。来小区几天时间,她就认识了小区门卫,餐馆大妈,甚至小区旁边的建筑工人……而且她的认识不同于一般人的认识。外婆有事回老家时,餐馆大妈中午可以让我免费吃饭,建筑工人晚上可以在路边等我放学,甚至门卫见到我也乐呵呵的。她是那种愿意主动的人。帮餐馆大妈择菜洗菜,给门卫一些新鲜蔬菜,或者仅仅只是笑呵呵地和别人聊天。这就足够了。她浑身散发着暖洋洋的光芒而不自知。
外婆曾经说自己心很软,我其实并不理解“心很软”是什么意思。由于她没有儿子,经常在各个女儿家帮忙带小孩。照顾我之前外婆一直在照顾大姨家的表妹,所以她非常放不下表妹,经常打电话嘘寒问暖。表妹受委屈了她就十分自责,一有时间就想回去看看。等她一回去,又非常放不下我。不知道外婆在来回的大巴车上是什么感觉,这就是心很软带来的煎熬吧。她还严重晕车呢。
外婆有些时候很偏执。这在我看来几乎难以置信。大姨的儿子有癫痫病,刚开始还和正常人差不多,后来卧病在床,吃饭上厕所都要人帮忙。大姨为了这个儿子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操了多少心。有一段时间大姨带着他这我家附近的医院看病,外婆也去帮忙,给我做好饭就匆匆跑去给大姨送饭。回来时暗自落泪。我问她怎么了。外婆唉声叹气,“你大姨上辈子做什么孽了摊手这个讨债鬼,他怎么不死了算了。”她咬牙切齿的表情真是触目惊心啊。
很久之后看见笛安的《东霓》,“你才是他妈,我是你妈。遇上事情我只替你打算,怎么替他打算那是你的事情。”对待自己的女儿,外婆总有一种蛮不讲理的偏执,这也是心很软吧。
现在时常回忆起我和外婆一起度过的两年时光,似乎只有两个镜头。凌晨六点左右离开家,外婆还没起床;深夜十一点回到家,外婆还在等我。一晃一天就过去了,一晃两年就过去了。
我一直以为外婆是天亮了才起床,她告诉我,“你关门时咣当一声,我就醒了。”想想真可笑啊,我们在六点起床,我们在一个房间,都来不及打一个照面,只能等上一整天。
凌晨六点,下意识地睁开眼。外婆,有生之年,愿再见您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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