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和几位九零后聊天,他们居然说从没看过露天电影,“代沟”的含义在那一刻变得十分具体。小时候,每当村里来了放映队,都是我们这帮顽童最兴奋的日子,因为简陋的露天电影,就已经是我们儿时少得可怜的文娱活动中最高大上的一种了。
我上小学之前,老家的电视还不太普及,而且都是12寸或14寸的黑白电视机,频道很少不说,画质也很差,经常是满屏的雪花和噪音,我们只能透过黑白两色的影响去想象屏幕里面五彩缤纷的真实场景。电影就不同了,银幕特别大,图像都是彩色的,而且绝对没有信号不好一说,观看效果要比黑白电视高出好几个级别,可那个年代乡镇上根本没有电影院,想看电影只能等待走街串巷的露天电影放映队。农忙的时候村民们谁也顾不上看电影,所以放映队总是选择冬天或初春农闲时节来到各个村庄,放映队一来,大队部的大喇叭就喊上了:“社员同志们请注意,社员同志们请注意,今们儿后晌有放电影哩,想看哩社员下午六点上哪里哪里占窝儿!”意思就是今天晚上放映队来放电影了,有想观看的村民,今天下午六点去占地方。只要听到这么几声吆喝,操劳了整整一年的街坊们就坐不住了,不管放什么电影,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热情,提前吃过了晚饭喂罢了牲口,就穿起厚棉袄,拎着马扎或小木凳,呼朋唤友扶老携幼地出门了,小孩子们最爱热闹,总是最先赶到。一村放电影,十里八乡的村民都会赶来看,那是实实在在的万人空巷,如果不提前赶到占位置,就只能爬到树上、站到柴垛上,或挤在人缝里偷眼观瞧了。我们的村子太小,小到连一片足够放电影的空地都找不到,我只能到邻村去抢位子,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本村的孩子们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岂容外村人造次,早早地占领了放映场最中间的宝地,马扎和板凳老早就摆满了,挤挤挨挨密不透风,如果外村的孩子胆敢加塞儿,一定会被毫不客气地“驱逐出境”。擦黑时分,放映队就在放映场架起了幕布,银白色的长方形银幕镶着一圈黑边,先竖直拉平绷紧,再把四个角的挂绳分别系到就近的电线杆上,就地取材方便快捷。老式的胶片放映机立在幕布前方十几米处,等到幕布前坐满了人,大家自动围成一个大大的弧形,天也黑透了,放映员就用扩音器宣布今晚要播放的电影名单。这时候,喧闹的人群自发安静了下来,连最调皮的男孩子也被父母拧着耳朵拽进了怀里,都屏气凝神地希望听到自己最期待的电影名字。当时每场露天电影一般会放两部影片,一部主旋律,一部其他类型,乡村放映队的影片资源很有限,大部分都是弘扬爱国主义的战争片,《平原游击队》、《小兵张嘎》、《上甘岭》、《地雷战》、《地道战》等等,还有一些武侠片、故事片和译制片,但是数量很少。我们年龄太小,不在乎也看不懂电影里的故事情节、喜怒哀乐,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故事好不好玩、打斗精不精彩,且爱憎分明、嫉恶如仇,看到好人就由衷地爱,看到坏人就刻骨地恨,那时候的电影角色也比较脸谱化,好人都是浓眉大眼一身正气,坏人则是獐头鼠目龌龊猥琐,好坏真假一眼就能分辨。我们最爱看的电影,一是《地道战》,二是《地雷战》,三是《少林寺》,这也是当年放映次数最多的影片,如果露天电影也算票房,这三部电影的观影人次恐怕不亚于如今的所有大片。尽管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电影里的每一个情节、每一句对白都能背得出来,可我们还是看得津津有味,看到鬼子被炸得抱头鼠窜、狼狈而逃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捧腹大笑,看到觉远偷吃狗肉时,总会情不自禁地口水直流。也是在那时候,我们更加形象地懂得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以为世间万事万物都如同电影中那样非黑即白、是非分明。
由于每次都是先放主旋律影片,再放武侠片和故事片,等到第一部电影结束,已经将近八点了,过去小孩子们睡觉早,平常八点半就上床了,在冷天冻地里枯坐好几个小时,很多人都耐不住性子提前回家,我们偏不,非得强打着精神硬撑着眼皮,就为了再看一遍最喜爱的镜头。和别的小伙伴不一样,我喜欢坐在放映机旁边,听着放映机嗡嗡的响声,凝视着放映机投射出的五颜六色的光线幻化为银幕上的图像,感觉特别神奇,有时候还忍不住把手放在放映机镜头前,银幕上顿时出现一个大大的黑手掌,前面的观众纷纷回头斥骂,吓得我赶紧放下了手。坐在放映机前的观众,如果想要起身离开,也一定要猫着身子蹑手蹑脚,否则遮挡了放映机镜头,大家绝对是不依的。有时银幕前实在没有空地,身手敏捷的小男孩爬到周围的树上、柴垛上或谁家的平房顶上,大人们不好意思这么干,就另辟蹊径转战银幕背后,因为幕布是透明的,在银幕背后照样可以观赏电影,除了图像左右相反之外,效果并没有多大差别。麦收过后,仿佛也看过两次露天电影,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五队的大街上,那天晚上放了两部电影,我都是坐在一辆拉麦秸的木排车上看完的,一部主旋律的影片已记不住名字,另一部是国产武侠片《飞天神鼠》,记忆中的故事情节早已模糊,只记得男主角的名字——飞天神鼠黎马,还有影片中他威武帅气的飒爽英姿,看过电影后很久,我们拿着棍子打闹时,还经常模仿黎马的动作和造型,觉得自己身上也俨然有了一股大侠之风。
九十年代初,VCD开始流行,几年后又出现了DVD,家境富裕的村民也争先恐后地赶时髦,纷纷购置了“影碟机”,黑白电视也换成了25寸大彩电,有的人家还鸟枪换炮,添置了全套三洋或索尼的“家庭影院”。在家看电影逐渐成了家常便饭,往年盛行的露天电影逐渐没了市场,终于慢慢地销声匿迹。香港回归那年,我家也买了一台影碟机,只能播放VCD,老板还赠送了好多碟片,大半都刮花了,当时我正好初中毕业,暑假里守着影碟机看了好多电影,主要都是港片,能记起名字的有《飞渡卷云山》、《风雨双流星》、《龙凤智多星》、《开心鬼救开心鬼》之类,刮花的碟片运行不流畅,掉帧卡顿都是常事,有的剧情大幅删减,故事怎么也看不明白,那段时间的电影记忆,其实是和看电视重叠的,独自盯着小小的电视屏幕,再精彩的电影也找不到众人一起看露天电影的那种震撼和热闹的感觉。升入高中后,县城的条件好了很多,学校偶尔会组织学生们集体观看一些很有教育意义的电影,我们一共看过两次,一次是《法官妈妈》,我们班女生全都哭得稀里哗啦,一次是《生死抉择》,我们第一次发现社会上还有这么多阴暗和考验,但我直到现在也不太明白,让一群高中生看反腐影片,教育意义究竟有多大呢?
我在新世纪的大学生活,并不像今天这样丰富多彩,因为经济的拮据,在校六年间,我从来没有去过一次电影院,但学院每周都会在自习室用投影仪播放两部经典影片,只要是本校学生就可以免费观看。虽然条件简单一些,没有专业的银幕和音响,也没有高档的座位和放映机,只是用投影仪把电脑上的影片投射到几平方米的幕布上,但是选片很用心,都是在世界上享有盛誉的经典作品,我去的次数不多,人生第一部科幻片《独立日》就是当时看完的,这部电影令我激动不已,它将我从小钟爱的科幻小说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影像,圆了我儿时的幻想和梦想。从此我对科幻电影充满了期待,只要是能收集到的科幻大片,都如饥似渴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如今,一晃十年过去了,看电影从乡村唯一的影视娱乐方式,变成了市民休闲娱乐的好去处,城市里的核心商圈无不配套富丽堂皇规模宏大的影城,3D电影、4D电影、IMAX、球形巨幕,一个个新概念不断刷新人们对电影的认知;喜剧片、爱情片、动作片、科幻片、悬疑片、灾难片、恐怖片,一部部或立意新颖或制作精良或视效壮观或内涵深刻的优秀电影作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黄金档、贺岁档、中秋节专场、情人节专场,无数知名导演著名演员的倾情奉献给中国人的节日生活增加了更多的选择和欢乐。也正是得益于这样现代的电影运作模式和全新的观影方式,催生出了一众卓越的影片、演员和导演,也造就了一个又一个票房奇迹。
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电影相比,今天的每一部电影画面都更加精良,资金投入都更大,科技含量也更足,每年都不乏诚意作品,但也并不是所有的电影都对得起我们付出的票价。尤其是近年来,众多“小花”、“小鲜肉”如雨后春笋般一茬一茬异军突起,借助所谓的“盛世美颜”和自媒体时代强大的宣传攻势,先通过包装和话题收拢一票粉丝,成为当红的流量明星,而后摇身一变,转型成为影视演员,无论有没有舞台功底,无论演技有多拙劣,都可以一夜蹿红,抠图、替身都是小儿科,连台词都用“1234”数数的方式敷衍了事,即便如此,也能将火爆的人气迅速变现为天价片酬,在轻而易举地收割完观众辛辛苦苦栽种的韭菜后理直气壮地扬长而去。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时值2019年2月中旬,我国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大片《流浪地球》的总票房刚刚突破32亿,跻身中国电影票房总榜前五名,而且仍在一路高歌猛进、势头不减。作为一名资深科幻迷,我不仅为中国科幻电影的崛起而深感欣慰,更为中国电影业风气的逐步扭转衷心点赞,这种精心打造的良心电影犹如寒冬中的一缕春风,又如浊水中的一股清流,充满了令人振奋的正能量。这预示着,中国的电影观众越来越不好糊弄了,那些仅靠流量明星抠图替身大肆圈钱的老把戏已经唱不下去了;这预示着,那些真正不忘初心的心怀梦想的人,能够被看到,能够被认可,能够有充足的实力去创造出更优秀的作品了;这预示着,中国电影业越来越脚踏实地了,影片的质量和口碑已经越发占据主导地位了;这预示着,在这个功利主义盛行的浮躁的年代,仍然有人原意沉淀下来,不遗余力地去实现心中的理想,拼尽全力去做一些真正的好东西,而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正在奖励这些真正用心做事的人。不难想见,未来的中国,将有更多求真务实的电影人走上前台,将有更多优秀的电影作品呈现在我们面前,为中国的影迷送上越来越多、越来越好的视听盛宴。我相信,这一天正在大踏步地向我们走来。
李虎,2019年4月17日发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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