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到一段话,是诗人余秀华说的。 “我只是觉得一个人,不管是男人或者是女人,只要按照自己的心愿活着本来就是一种胜利”。
余秀华这句话使我想起一个人,她没上几天学,也不会写诗,却她有着类似余秀华的跌宕的人生和婚姻经历。她也为了要按照自己的心愿活着做过艰难的抗争。
那是我十多年前的遇到人和事了。
她叫桂玲,在我们家做家政。三十七八岁。个子比较矮,但形体也不算单薄。
桂玲性格和善,举止得体,为人活泛可亲,初次见面大家就不觉陌生。她做事勤快麻利,会烧各种适口饭菜。一看干这行有年月了。很快就融入我们家,我家两三岁的女儿特别亲近她。
她比我年长几岁,叫我"老板娘"。可能是沿袭行业习惯。我对她说:"我们是普通人家,家里没有人是老板,不用叫老板娘。"她笑笑,还是自顾自一路叫了下来。
那时候我母亲从遥远的故乡来看望我,因为不适应异地生活,非常寂寞无聊,没来多久就吵着要回老家。桂玲来了以后,她每天陪母亲聊天解闷,一起买菜做饭,一起做家务,两个人很快两人气味相投,手挽手出双入对,其乐融融。显然她更像我妈的嫡亲闺女。从此我母亲再也没提要回老家去。
桂玲身体比较壮实,一般不生病,但是每个月总有一两天生不如死,那就是持续了多年的顽固性痛经。每当这个时候,她抱着双膝蜷在床上辗转反侧,满头大汗,闭着眼痛苦地呻吟着。我们端药送水,仔细看护,却并不能阻止她下个月的发作。
这个病是老公给他留下的。她说多年前的一个寒冬腊月,她例假期间因为一点小事和老公顶了一句嘴,他老公正端着一盆凉水,顺手就劈头盖脸地泼在她一头一身,把她里里外外浇了个透,当时她得了一场重感冒,从此就落下了痛经这个病根。这个病伴随着她每年每月,在医院也检查不出个所以然,吃了不少药就是不能好转。我猜他老公那盆冰水,不止戕害了她的身体,也浇了她个透心凉。于是遗留了顽固不治的心病吧。
因为这个毛病,我们的话题就常常涉及她的家庭。发现她真是一个现代社会少见的苦命女子。
她家住在距省城不算远的农村。因为难产,她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刻薄的后娘嫌弃她,她奶奶把她拉扯大。后来在工厂打工遇到真心相爱的人,就私定了终身。但奶奶嫌人家家穷彩礼薄就棒打鸳鸯散。并给她定下了后来的亲事。她奋力反抗离家出走,逃去了姑姑家。谁知道亲姑姑怕担责,私下给了奶奶通了电话,她最终被亲戚们弄回家嫁给现在的老公。奶奶和后娘瓜分了几千元的彩礼。老公家有好几个兄弟,家里很穷,都没文化,是典型的娶不上媳妇的农村家庭。这算是一桩买卖婚姻吧。她不止一次想到过死,但一看到辛苦养活自己的白发苍苍的奶奶,就不忍心放手了。
婚后很快有了女儿。按说如果老公淳朴勤劳心疼人,日子也应该过下去了。但是,他老公性格粗鲁,对她动不动对她劈头盖脸,拳脚相加。经常打得她几天起不床。忍无可忍她跑回奶奶家,但因为奶奶苦口婆心流泪劝说,又因为放不下孩子,常常忍着泪自己回去了。
"你只知道吗?我不想再进那个家门,我有一次下定决心要一走了之,但我想再看一眼女儿,就躲在屋外的树丛里张望,看到两岁的女儿蓬头垢面拖着不成对鞋独自在田垄边走边哭着,旁边是一个很深的水塘。我心都碎了。可怜的万一孩子掉水塘淹死怎么办?我没有妈妈,我不能再让孩子也没有妈妈呀。我从此就放弃了离家的念头,立马抱着孩子回家了。"
因为第一胎是女儿,政策允许又生了儿子,看着一双可爱的儿女,她只想死心塌地操持这个家,让孩子在她的羽翼下好好长大。不管什么苦都可以和泪咽下去。
后来孩子们陆续上学了,为了贴补家用,她跟着邻居大嫂进城当了保姆。虽然家政工作很辛苦,常常会遇到刁钻古怪的雇主,但离开了暴虐的丈夫,她反而感觉更轻松自由了。
桂玲平常上班朝九晚五,我并不清楚她住在哪里。那年春节,公公病危,我先生回他遥远的老家探病,正好桂玲说她不想回老家过年,愿意住下来陪伴我们。我们非常高兴,因为她早已是家中的一员了。
春节期间,她的两个孩子也来过我家做客,大女儿高二,是个高挑清秀的姑娘,小儿子初一,也长得眉清目秀惹人喜爱。两个孩子都非常文静懂事。
春节将尽,大约在元宵节的晚上,桂玲不在。我接了一个男人的电话,自称是桂玲的老公,用含混的普通话夹着方言,大概是警告我:桂玲这个女人是个骗子,赶快辞退比较好,不然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我一再追问他并不说明理由就挂断了电话,我和母亲都很愕然。一夜琢磨。
第二天她来上班,一进门神色不安,拉我说要辞职,说怕给我添麻烦。一再询问,她告诉我,她和老公已经协议离婚了,但老公现在反悔了,执意纠缠,一再干扰破坏她的工作生活。也去警察局备过案,但老公一家几兄弟都是不懂法也不怕死的人。我问她打算以后怎么办,她眼泪就下来了。她说以前的好几处工作都是老公弄砸的,到我家来暂时避开了老公,但孩子们来过这里,老公就知道了电话住址。为了不连累我,她决定重新找工作。
我打算帮助她,我知道她要提供两个孩子的花销,这份工作于她很重要。即使换了工作场所,她老公迟早也会知道的。我们就劝她留下来,共同面对困难。毕竟这是法制社会。
于是她留了下来。那段时间,老家亲友时不时轮番打电话来劝她回去复婚,公婆也一次又一次打电话过来软磨硬缠,恩威并施。后来小儿子一个周末来找她,我放她假让她领着出去玩了一天,回来她神色黯然。说儿子比以前沉默了,和妈妈不再像以前那么亲密了。她说她儿子原本是个活波开朗的孩子,以前一直是班长。过一阵女儿也来了,哭着说弟弟现在开始逃课,成绩一落千丈。爸爸在工厂上夜班,心情不好让机器伤了手。她哭着求妈妈回家,说妈妈太狠心了。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封信,是爸爸写的。
她让我看了信。这是一封笔迹凌乱的信,一篇用口头语和错别字拼凑的文字,我仿佛能看到一只不太会写字的粗笨的手,捉着一支不听话的笔,非常艰难地道歉,让妻子看在近二十年夫妻情分和母子感情上回心转意,发誓以后不再打她了,一定和和睦睦过日子。
我问她怎么打算,她留着泪说她既然出来,死也不会回去了。她说她再也不会对老公抱有希望,因为他以前伤害她后,对她很多次发过毒誓,但都只不过有三五天的有效期。
她只是没有料到女儿会责怪她,因为每次女儿看到两个人吵架或打架,就会抱住妈妈说,妈妈你走吧,离开这个家吧,不要回来了,你怎么可以跟这个的男人这样生活一辈子!记得有一回半夜挨打,女儿惊醒后爬起来哭着吼道:离婚吧!你们为什么不离婚!这句话惊醒了她,从此她就走上了自我救赎的道路。自己为了两个孩子忍耐了这么多年,现在离婚两个字从已经长大成人知书达礼的女儿口中喊出,好像突然斩断了捆绑她的婚姻枷锁,把她推出了门去。
可是现在自己真的离开了那个家,女儿却站在爸爸的一方,经常打电话来控诉妈妈太狠心,太自私。说妈妈怎么能因为自己一句气话而真的抛弃他们。这真是她始料未及的。
我一直纳闷她老公怎么同意离婚的,终于忍不住问了她。原来情节有点复杂,她说她怕我不理解她,看不起她,所以一直没有细说。
原来两年前她在一个退休老干部家里做事。那人老伴去世,儿子在国外定居。因为她踏实能干,性格和善,深得雇主信赖。雇主年龄六十岁上下,身体也还健康,一个人独居。因为人少活轻松,她就一直干了下去。同在一个屋檐下,每天一日三餐,四目相对。一个配偶早丧,孤单寂寞,因为是文化人,温文和气,通情达礼。对她嘘寒问暖,非常照顾。一个是从小在失爱环境长大,又多年饱受粗鲁男人折磨,如果没有一对孩子的牵绊,真的早已生无可恋。所以两个人日久生情是必然的了。
他并不是想只和她有短暂缘分,他要帮她脱离苦海,彻底拯救她。他建议她离婚,为了让她老有所养,他决定把自己的一处房产送她。他也不要求婚约,因为他儿子一直催他去美国,他说他过几年会出去养老,并不会拖累她。
她考虑再三,于是决定和老公离婚,但知道开口的后果可能不只是一顿拳脚那么简单。但她知道老公爱财,于是她就一点一点和老公透露,说有这么一个主顾,喜欢自己,要送自己一套房产,但条件是自己必须单身。她想能不能假装离婚,等房产过户再复婚。他老公不相信她真的要离开这个家,因为他知道孩子是她的命,她永远不可能割舍母子感情。加之现在有一套垂涎唾手可得的房产,何乐而不为呢。他就没有和家人商量,私下和她去签了离婚协议。在他老公有限的认知里,其实可能当时他并不能明确,这纸协议对他意味着什么。
所以当他发现老婆拿到房产并不打算和自己复婚时,他感觉自己被骗了,于是他恼羞成怒,发誓如果找到她就要杀了她。她开始东躲西藏,逃避着他老公和几个兄弟的追寻。后来她男朋友陪她去派出所备了案,民警找到他老公一家说明了厉害,他老公才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公公婆婆,父亲继母,奶奶姑姑,左邻右舍都上场了。他们轮番轰炸,软磨硬缠,苦口婆心,想挽救这一桩已完全不存在的婚姻。我后来看到的已经是台风过境的微风细雨了。
一个平常的日子,母亲已经回老家了,我和老公都在家。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门口站着四五个男女,说要找桂玲。我如临大敌,站在门口呆若木鸡。桂玲很快从厨房里跑出来对我说:"老板娘,我出去一趟。"就回屋开始收拾东西。我老公闻声而来,一看已明白究竟,招呼门外的人:"进来吧,有话屋里说。"我领会到老公可能觉得来者不善,桂玲在劫难逃,就想用缓兵计拖住他们,见机行事。于是我连忙把他们让了进来。
老公一边对桂玲说:"去泡茶吧,准备一些水果来。"一边把他们带去桂玲平时休息的房间安顿他们坐下,问明来意,果然不出所料,桂玲的老公和弟弟妯娌们要带桂玲回去。
我看桂玲老公长得比较高大粗壮,虽面貌有些蛮横,倒也没有半分痞气。另外的人也就是老家邻居气息,不像黑社会混混一类,稍微放了点心。
我去厨房帮忙,拿了苹果出来准备削,桂玲一把夺过,换成香蕉,顺手把厨房刀具藏在柜子深处,对我摆手示意。看来我低估了局势的严重性。
摆茶倒水时,我老公把桂玲老公单独请进了书房,我听见桂玲老公在控诉桂玲怎么背叛他,骗他离婚的前因后果,说这婚他是绝对不离的,他要桂玲马上跟他回去。说到生气时非常激动,脸紫胀着,脖子上青筋暴露。我老公表示非常同情他,不停地安抚他,告诉他有话好好说,前面已经处理得不好,现在应该坐下来好好交流,慢慢协商,幸许可以有好的结局。
她老公渐渐平息下来,开始说自己的不是,表示一定要痛改前非。他走过来到桂玲面前,抓住桂玲的手,突然跪下,痛哭流涕,乞求原谅,要桂玲回家。其他人也在一旁一叠声帮忙劝说。桂玲挣脱开他老公,平静地说:"走吧,我跟你们回去。"回屋去收拾东西,好像下决心赴死似的。
我不放心跟过去用眼神询问她,她大声说:"老板娘,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能在你这里做了,我回家了。你把工资帮我清了吧。"我满腹疑惑,但还是磨磨蹭蹭给她付了工资。
我和老公看着他们一行人,从我家里出去了,心里非常担忧,但又束手无策。
十多分钟之后,我听到急促的敲门声,以为是桂玲回来了,急忙打开门,门口站着她老公几个人,我还没回神他们已经挤了进来,并开始四下寻找。一问才知道桂玲跑了,他们没追上,就杀了回马枪,以为她跑回来我们把她藏起来了。我们一再申明没有,但他们还是把我家抄了一遍,当然一无所获,最后非常沮丧,就骂骂咧咧地走了。我听了他老公言语的大意是一定要抓她回去,打不死她也得把脚筋给挑了,看她怎么跑。
我们一面坐立不安地等着,一面乞求老天一定帮她逃到安全的地方。大约过了半小时,我接到桂玲的电话,她告诉我她逃脱了。现在在和男朋友在一起,准备去警察局报案。原来从我家出去,桂玲就表现得会死心塌地跟她们回去的样子,告诉他们自己也觉得放不下孩子们,想回去算了。他们就渐渐放松了警惕。两个妯娌一左一右地挽着她的胳膊,一边聊天一边走着,快到公交车站的时候,她猛地挣脱了她们,不要命的穿过车流飞奔到马路对面,跳上一辆出租车,催促司机快走,等这伙人追过来,车已经走远了。她说刚才同村的好姐妹打过来电话报信,告诉她这伙人带了绳索来的,准备在我家见了人绑了就走,弄回家关起来不准再出门。看来我老公稳住他老公的情绪,桂玲随机应变,才终于逃脱了。我问她,他们真的敢这样做吗?她说如果带回去不从,按照她老公的性格和家人的态度,打残或打得半死是可能的。我们为她逃脱感到庆幸。
桂玲告诉我她可能短期不能来上班了,让我们另外雇人。我也叮嘱她随时保存联系,看有没有我们可以帮忙的事。
此后,我家的保姆来来去去好几个,总没有称心如意的,在一个屋檐下大家要融洽相处本非易事,也可能我常拿桂玲作比较的缘故也未可知。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桂玲来电话说自己的事情已经处理妥当,问我还需不需要她回来,我立马欣然应允,一家人热烈地欢迎了她。她说因为她协议离婚,合理合法,居委会很多次上门对她婆家说明了法律,对她老公进行了教育,所以事态慢慢平息了。孩子们也渐渐接受了事实,有时候周末来城里看妈妈。我们也放了心。这场战斗终于胜利结束了。
一年以后我们全家搬去了上海,桂玲也彻底离开我们找了新的雇主,我们断断续续地联络着,有一次她打过来电话说:"老板娘,我给你新的电话号码吧,我回老家了。"
我当时有点回不过神来,她忧伤的告诉我,因为她儿子逃学,常常在网吧过夜,还和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她再也不能罢手了,于是主动回到了家里,每天照看着儿子,正好女儿高三,也需要关照。她说她本来再也没有想过回去那个地方,这就是命吧!因为她在当地早已是家喻户晓的坏女人,所以现在回去被人指指点点过得非常难堪。早知这样,还不如不要折腾这一气。说到后来已经泣不成声了。
看来她千辛万苦逃出了不堪的婚姻,结果又自己心甘情愿回到樊笼。我也黯然无语。
按照自己的心愿活着,余秀华这句话说起来波澜不惊,轻描淡写的。但取得这个胜利要经历一场怎样的抗争啊,说不定最后还是败给了生活,败给了自己。
我在上海的住所楼下有个家政中心,每次路过,看到那些来来去去的从偏远农村来找工作的女人,我就会想到桂玲,想起她的生活,担心她过得好不好。有一次无意听到在上海保姆一个月工资有一两千,想起以前的城市大多在三五百,就又动了念头,想告诉桂玲如果儿子住校了,要不要到这里来找事。
犹豫了几天忍不住拨通了那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老人,满口方言俚语,我们沟通半天我才清楚,这是她奶奶家的电话。奶奶得知我是以前的主顾,非常警觉,盘问我好久,最后用很气恼的声音大声警告我:桂玲她出去打工了,早就不在老家了,你以后不要再找她啦!不要打过来啦!啪的一声,电话断了。
从此我们之间的联系也就断了。
只是直到现在,我每次回老家,我母亲偶尔想起还会念叨:不知道桂玲那个苦命的女子现在怎么样了。
是的,谁知道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