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家界到浙江金华，火车一路向东，最初是沿着湘西的大山脚下，傍着澧水河弯弯曲曲的绕行，时不时的经过一个隧道，部分地方隧道一个连接着下一个，中间仅仅隔开十几米的间距，火车快速穿行时，这些间距就是火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光亮。在之后的这么多年，每次坐火车回张家界，到了火车开始穿越一个接一个隧道时，我就知道到家了，这些隧道似乎成了我火车旅行的灯塔。等火车驶出湘西的大山后，平原地区的开阔地迎面扑来，坐在卧铺车厢过道的折叠凳上，手支在面前的小桌板上，我盯着窗外迅速后退的广阔大地，平原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车厢乘务员是个面容姣好身材标志的姑娘，头发在脑后挽一个发髻，用一个类似网兜的东西兜住，从其装扮来看应该是结婚了的那种。以今天的标准来看，入选高铁第一批乘务员是不会有任何困难。乘务工作一点也不轻松，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打扫一遍车厢卫生，坐火车是很无聊的，那时也没有智能手机，连笔记本电脑都还是新鲜事物（对张家界来说），打发火车上无论时间似乎只有一个办法，吃零食。各种各样的零食，瓜子，花生，塑料袋小袋包装的竹笋，小辣椒，辣条；德州扒鸡，湖南酱板鸭；还有啤酒，汽水，矿泉水，可乐等等。等到饭点，还会有方便面，火腿肠，白水煮熟的鸡蛋，而火车的饭点是根据个人生物特性来的，简单说就是从早上起床后到晚上车厢熄灯的这一段时间里，每一个时刻都会是某一个人的饭点。每一样都会产生垃圾，瓜子壳，食品包装袋，鸡蛋壳，吃完德州扒鸡和湖南酱板鸭之后擦手的卫生纸，嚼剩下的鸡鸭骨头和各种小零食残渣。车厢里下铺中间的小桌上，有一个长方形铁质托盘，临时盛放垃圾用的，盘底刻着铁路部门的标志，这个托盘虽然不小，但是深度较浅，装不了多少垃圾，丢垃圾人也多不会特别注意，只是往盘里一扔，垃圾多的时候，这样一扔肯定会有垃圾滑落出去掉到地上。全面禁烟的概念还没有出现，坐这种临客火车的人中间，烟民的概率极高，大多数都可以自觉的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吸烟，极个别不注意的，会随时随地的开始吸烟。如果车厢连接处吸烟的人太多，就会有人在靠近车门的过道凳子上坐着吸烟。这样车厢的地板上时不时的会发现丢弃的烟头和弹下的烟灰。每次打扫卫生时，列车员先拿出一个大大的黑色塑料垃圾袋，戴着黄色橡胶手套，一桌一桌的收托盘里面的垃圾，整个车厢收完，那个大大的垃圾袋已经满满一带，好几次都需要用手把垃圾袋里面的垃圾压紧，以便继续装。收完托盘的垃圾，拿出扫把从车厢一头开始扫地，扫到车厢中部时，扫出的垃圾多到必须双手用力挥动扫把才能扫动，啤酒罐在地板上被扫把扫动，在地板上四处滚动，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这些扫出来的垃圾，同样用一个大大的黑色垃圾袋装好，放在车厢连接处，等到停靠下一站时搬下火车，扔在站台，留给火车站的人处理，最后还得用湿拖把把整个车厢拖一遍。在没有空调的车厢里，大夏天干这些活，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在扫地拖地的过程中，还要注意一双双踩到地面的脚，来回走动的人，推来推去卖货小推车。每次她扫地或者拖地从我面前经过时，我都能看到有汗滴从她鼻尖上滴到地板上，淡蓝色制服衬衣的后背汗湿，明显能看到内衣的痕迹，她弯下腰扫地拖地时，从领口处可以看到胸罩以及半露出的乳房，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的摆动，这样的春色对一个精力旺盛的高中男生，是一种致命的诱惑，我很可耻的一再偷窥，整个旅程中一直都在期盼她再来扫一次地。
火车上的推销员永远是一种神奇的存在，他们不知疲倦的一遍又一遍的从车头转到车尾，在每一个车厢散发推销的货物样品，嗓门洪亮，言语幽默，夸张的言辞动作和神态，可以是火车上的兼职单口相声演员，出场时先来一段抓人耳朵的开场，就好比是大集市街头卖艺拢场子时的锣鼓和天地玄黄宇宙洪晃的词调，有提醒旅客朋友们出门在外，注意自己行李财物安全博取旅客好感的，有讲段子如“我是本次列车列车长”，停顿五秒后“派来的售货员”，也有经典的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更为神奇的是他们口中反复出现，似乎是永恒的“最后一趟”，“真的最后一趟”，“最后一趟，过去就下了，不在回头”。推销的货品有永远穿不烂的袜子，为了印证袜子的品质和他宣称的一样好，拿把小刀捅进袜子里，来回划拉；有小孩玩具如盗版变形金刚，电陀螺，爬墙小泥人，发出刺耳模拟枪声的塑料玩具枪；有谁也没有听说过的保健瓶，开局一盒样本，功效全靠编，高血压糖尿病，你怕什么他就能治什么。
在火车上通过打开的窗户与站台上的小贩买东西，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交易，分秒必争，火车减速滑进站台时，站台上的小贩就推着小推车，向能打开的车窗处猛冲，遍冲遍高声叫卖着，“矿泉水两块啊两块，矿泉水两块一瓶，大桶面4块啊四块，火腿肠一块，卤蛋两块”。在打开的车窗底下，他们能够精准的把小推车停住，透过车窗朝车厢里叫卖，这种声音的穿透力，我大学军训班长的嗓门也无法比拟。在我还是农村玩泥巴的小屁孩时，就已经听说了这么一条原则，和站台上的小贩交易，一定要他先把要找回的零钱数齐，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和找回的零钱，不这样，小贩可以拖延时间不给你，等你开车了，就不用找零了，就算小贩没有这样的故意，也存在给钱后来不及找零就发车的风险。这可能是这么多打工者多年赶火车的经验教训总结吧。卖盒饭的小贩显得比买零食杂货的悠闲，慢悠悠的推着车一个窗口一个窗口的走，慢悠悠的叫卖着，“盒饭快餐15元一份，快餐盒饭15元一份“，也许零食杂货小贩是自负盈亏，而盒饭摊点只是雇佣的工组人员。虽然存在不能找零的风险，但是站台摊贩的货物价钱要比火车上小推车的便宜，这些摊贩的生意都十分的火爆，我观察到，这些摊贩也十分紧张，因为有时候他们是先给货后收钱，可能是为了打消乘客的顾虑，有时候车已经缓缓滑动了，还有跟着跑收钱的，买卖双方都意识到时间紧迫，砍价都是一两句话的事。我妈给我和她自己各买了一份盒饭，拿出100块钱，像我所了解到的那样，要求对方先把零钱找齐，小贩一边嘟囔着说，“我们都是正规的，不会干那种事”，一边找零钱，等到零钱和盒饭从窗口塞进来时，站台的哨声响了起来，不过小贩并没有立即离开，依然在窗口大声叫卖，出乎我的意料，他居然在火车滑动中慢跑着卖出了一单。
车到金华时中午时分，出门来到出站口，四处张望，这里没有我想象中那种大城市的感觉，只有嘈杂的人群，周边的建筑物也并不比张家界的高大多少，就连这个我在打工者嘴里听到过无数回的回车站本身，也显得平平无奇。出发时就打电话告诉了我爸我们到达的时间，等我们从出站口出来，我爸正好在对面等着，穿着典型的农民工西服和一双破旧的皮鞋，没有擦油，鞋面泛着灰。我爸打工的工厂在永康，那是金华所属的县级市，我们村子里很多人都在永康打工，在某些工厂区，桑植县户籍的打工者尤其集中，占到过分高的比例，这些在外省的人，老乡观念重，私下里都把这些地方叫做小桑植，隐隐有种自豪的感觉，这种自豪感完全来自人多力量大。我爸每年回家都会吹嘘，他在工厂混的如何如何的好，如何如何有地位，老板的车他可以随便开。我完全相信他的话，所以我满怀期待的他开着老板的车来接我们，然而没有，他带着我和我妈去公共汽车站买汽车票，这使我爸高大完美形象在我心中开始松动，接下来几年里，逐步瓦解，最终我意识到他也只是一个为了供养庞大家庭而苦苦挣扎的农民工，和别的农民工一样，被城里人鄙视，卑微的在这远离家人的工厂里挣钱。而回家后的吹嘘，我当时的理解是他好面子或是性格使然，就是爱吹牛皮。研一那年，在室友的推荐下，我看了《大鱼》这部电影，这并不是什么催泪故事，但是我看得热泪盈眶，里面的每一个情节，每一个画面，每一句对白，都让我想起了我爸爸对我吹的那些牛皮。现在我爸成了一个身材发福的老头子，而我年近三十，一个人漂泊在外，干着一份收入还可以但是不顺心的工作，对我爸那些年的处境有了更切身的体会。
大巴车带着我们驶出金华市区，走向通往永康的高速，看着这整齐的高速路，终于有点大城市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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