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再难见到颜子回后,大家才惊觉他是个多么难得的好人,简直堪称完美。比如,他不像我那么玩世不恭,他是出身极好而又正派的;他不像伍道祖那么地执拗纠结,他是温和而随性的;他更不像沙狄那么样鲁莽冲动,他是斯文而克制的。非得说一个缺点的话,那就是太过自律,他显得不是那么地接地气,与普通朋友间有疏离感。
我们从来不曾走进过他的内心,所以对他真的不算特别了解。他像一棵安静生长的树,慢慢长成熟视无睹的风景,当有一天被挖走后,留下了一个大的创口,才发现他对于整体的不可或缺。
然而,最坏的结果还没有出现,我们在心理上是不会放弃他的。就像我所说,当他躲起来了罢。伤感在所难免,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戴兰保持着她的愤怒和不满,认为我们不该轻易地放弃寻找,却可笑地寄希望于他自己回来。头脑稍微清晰一点的人都会猜到,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不可能回得来。否则,他怎么会丢掉手枪,是为了给我们大家留下纪念吗?
这枪可是他父亲送给他的,他喜欢得不得了。
似乎是在将矛头指向沙狄,为此,沙狄表现得十分痛苦,也觉得十分冤枉。千错万错,他不该和颜子回组队,而是就该一直呆在我的身边。原本他也是这样想的,但考虑到女孩子们更需要照顾,所以才同意和颜子回一起去密林那边的。除此之外,让他和伍道祖组成队伍,他必定拒绝掉。
这话说得有些直白了,也是沙狄一贯的作风。伍道祖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摸了摸脸孔。组队或者单独行动,他都没意见,让他跟哪个人组队也无所谓,不是他没有发言权,而是不想在这件事上发言。他确实希望自己能跟颜子回对调,让他遇见什么怪事才好,也能印证一下自己的坚定的信仰。他并不太认可我的假设,因为全无佐证,也太令人费解了,那跟他的科学观点难以吻合。只能说,他很期望我的想法正确,颜子回跨越过了一条隐线,而并不是像戴兰怀疑的那样,他给什么东西拖走吃掉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值得所有人悲伤。可悲伤过后,还得更加忧心如焚,因为危险的脚步正在一步步逼迫我们,颜子回只是前奏而已。
我不想大家被恐惧包围,故而强调着自己猜度再三而形成的稚嫩的理论。我分析给他们听,嘴巴再大的野兽,也不可能一口生吞掉颜子回,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颜子回难道吓傻了?他连呼救的机会也没有吗?只能这样解释:他和沙狄也许没有手拉着手,但距离肯定很近;他一脚踩入了另一个空间,看见了绝对不一样的世界,想提示沙狄已经来不及,沙狄听不到他的叫喊,他只有扔下枪的机会了。沙狄没有预备,所以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知道身边的人突然就消失了。他如果警觉一些的话,说不定能够看见颜子回最后缩进去的手。
总而言之,颜子回生存的可能性绝对大于他遭遇不测的可能性。我坚信这一点,请大家相信我这一回。至于在我耳畔不断提示我的那个声音,我不想说出来,说来他们更加不会相信,以为我发疯。
俞小蛮怔怔地流泪了,她说她想起颜子回讲过的一件事。那时大家还在重庆,离大轰炸不太远的日子,周末的一次聚会上,气氛还是跟往常一般祥和太平。颜子回喝着他最喜欢的红茶,坐在窗户边静静地看着大街上往来的行人。他喜欢将自身代入到别人的角色中,幻想着各种不同的生活乐趣。有时他是小商贩,有时他又是赶着老牛回家歇脚的农夫。他不喜欢学校,凡是可行的职业中,就是不想做一个老师。有一回,他真的想到自己是个农民,有田地可种粮食,有山丘可种果树,也有鱼塘可代养殖。那是他以为最自然的生活方式,在他自己的土地上生存着,和一个羞涩的姑娘结婚,生下几个体面的儿女。太阳晒黑了他的脸,农事也锻炼好了他的体魄,那里有他理想中该有的快乐。他看着孩子们慢慢长大,妻子的面容逐渐苍老,双手长起了色斑,生活恰好在一步步向着圆满迈进。他安静地坐在窗户前,用想像力过完了无数种人生,感觉异常满足。如果只是让他单一地去走完某条道路,哪怕是别人眼中最理想的人生,他也感觉害怕,从心底里抗拒那样的安置。
也许真像我所说,有不一样的道路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离去,不管那是荆棘密布还是鲜花铺陈。由此,更不该为他难过。
但是,这不过是推测啊,戴兰觉得我们几个在扎堆儿地浇灭寻找计划,一切都是托辞罢了。做人岂能这样呢?俞小蛮也是,简直是杀人递刀子,助纣为虐。难道真的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吗?她做不到闭上眼装傻子。
看来有必要带她去密林中巡视一翻,才能让她平静下来。她们没去过林子里,以为跟外边的树林并没有两样,争着想要一起去看看。我征询伍道祖的意见,他却不表意见。他只说他不想去。
沙狄此时不能推辞,他与这件事有关,所以真要去的话,他也只能跟上。但他说刚刚去了两次,不如休息一会儿再去。
他是需要休息吗?走了一大圈儿,我没有累的感觉啊。或许他是心里受了累,想缓一缓吧。
我们都坐了下来。老张知道制止不了我们的行动,要求呆会儿一起去,至少要看住我,不让我做出什么太过激进和危险的行为。他是多虑了。
我看小祖是那么地平静,明白空气中并没有出现让它惊慌的气息,心里也安稳不少。
在我杂乱的回忆中,相对而言,颜子回是很多场景中的配角,他不善于往舞台中央挤,似乎也乐于当配角。话语不多的人,多半更适合做个听众。哪怕在他家里,他总会退让到旁边,听我们眉飞色舞地表现,适时地微笑或者附和,让人快乐。他喜欢拆解小玩意儿,一些玩具和一些器械,能够乐此不疲地拆了装、装了又拆,完全让外人理解不到属于他的乐趣。这一点象极了小时候的我。只是我长大了,早就不爱沉浸在这样的世界。有时候我想,他是不想长大还是极度迷恋那种自我的状态呢?现在想来,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真值得我们所有人去羡慕啊!
和多数孩子一样,我是渴望着赶紧长大的,这是因为对更大世界的向往、对精彩生活的追求无时不刻不在呼唤着我,引领着我。我不愿做个安分守己的人,这一点跟颜子回有些象,但是我更喜欢亲身去感受,而不是停留在自己的幻想中。对比大上海,我作为一个湖北人,当然更喜欢武汉,原先也是计划好要回武汉。父母也有那个意思,想来离故乡更近一点,终究是会叶落归根的。重庆也好,可不是我们的重庆。
现在,我们被困在这里,就像一个谜局,不知道突破口在哪里。那么漫长的一个黑夜,耗费了外面多少的光阴,在我们是未知的。当下是白昼,没有阳光,见不到日头所以也辨不清方向,说不定也会被无限制延展开来,让我们不知疲倦与困乏,却悄悄地培植焦虑,滋生厌恶。当我们不知道饥饿也不想睡眠时,仰望壁立千仞的一座座高山,最终会产生绝望的想法吗?
是的,终有一天,我们会感觉到深深的绝望。那是无法陈述的浩瀚宇宙般的虚无感。在这空虚面前,我们连一粒微尘都算不上。沙狄的话引发了大家对未来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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