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的时候,便是我灵魂骚动的时光。
在柏林单臂卤素台灯的暖光下,鲜嫩的雨前龙井在乌黑的瓷杯里缓缓舒展开来,这是我在书桌前默默沉思时的伴侣。料定独处的静谧只是片刻的欢喜,难以长久,果然楼下野猫们的哇哇声开始此起彼伏,打断了思绪。“你们这些浪叫的小蹄子。”我狠狠骂道,“只知道肉体的求欢,又怎能理解一个写作爱好者的锈蚀时代?”
关于征文大赛这档子事,原本我是兴趣盎然的,并不是因为奖金和奖品的诱惑,而是让自己文章被他人关注和点评,自有异样的欣喜和悸动。我不知道别的写作者是不是这样的心思,总之唐人有诗句问出了“画眉深浅入时无”的忐忑,贾岛更是撒娇说“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我虽然没有对自己的文字“一吟双泪流”,却也是每一次都全情投入写下的。
纵然如此,也知道这是我落寞的写作锈蚀时代,能听见大脑的费力运转的咔咔作响,手指总是悬在键盘上空久久不能落下,我知道倚马千言的年轻已经远去,七天憋出八个字的日子绵延无期。怕遍体锈蚀的拙劣文字被社群里妹子们笑话的缘故,就踌躇着暗中观察,久久没有动笔。后来据称征文延期,好吧,天意不可违,既然老天诚心等我上车,那就容我斋戒三日,沐浴更衣,来讲述自己的源远流长的写作简史,探究人生历史的神秘遗迹。
史前时代,一个写作梦的陨落
作为一个资深考据癖来说,我必须首先找到人生写作梦的起源遗迹,话说在某一年的翻箱倒柜中,我找到一份古老的相声剧本手写稿,几个劣质订书钉固定着一叠发黄的老式稿纸,上面用圆珠笔写得密密麻麻,还有修改和增减的痕迹。
想起来当年身为自导自编自演的全能选手,我参加过各种班级、学校的文艺活动,所以陆续写过几个相声本子,当时觉得剧本稿没什么保留的必要,都是演出结束后就随手扔掉,然后和大家吹牛我都是临场现编的,享受同学们略带崇拜的目光和当代侯宝林的称谓。不知什么原因保留下来的,只有上面说的这一份,这历史可以追溯到小学五年级。
又在某一年,我以字写得实在太难看为由,野蛮地撕毁了这件文物,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我干的是与火烧圆明园相同的勾当。
于是现在只能凭记忆来说,估计是学生时代的作文题太过无聊的缘故,才让我的写作欲望通过相声剧本去挥洒;不可否认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实在受不了班会上女生们又臭又长又多的舞蹈表演,我得耗掉她们的时间——这当然是青春期来临之前的想法。
所谓写作梦,大约是这么起源萌生起来,晚上做完作业躺在小床上想:我才不唱歌,音乐课就没及格过;我才不跳舞,瞧女生们跳得多难看;我喜欢写东西,我要当一个作家,头脑中顿时浮现出横眉冷对的迅哥儿和让“暴风雨更猛烈”的高尔基的光辉形象,顿时热血上涌,手脚冒汗,又转念想到字得好好练练,不然以后怎么给人家签名呀。
大凡我们这辈人童年时候,总会有一些老套的课堂互动,譬如人生理想什么的,我本来心里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过许多遍:“我要成为伟大的作家!”可能是平时说相声抖包袱惯了,我啪的一下站起来:“我要成为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全班同学包括老师顿时呆如木鸡,对我肃然起敬。我回家把这事儿和父亲一说,经历过文革的父亲一阵抽搐:“什么,你想做党和国家领导人?”
当时没有预料到的是,随着年级的升高,课业越来越重,作文也越来越八股,一点一点消磨和蚕食着我的作家梦,以至后来我都很少记得还有这样一个理想。当时满脑子都是刷题、背概念这些,学习累了也是凝望着前面的女生发呆,幻想她跳舞的样子一定很美……
高考作文进行中的时候,我已经能感觉到写得非常差,只能硬撑着在吱呀作响的电扇下编排着八股文,试卷上涂涂改改像乞丐的补丁,一开始我是怪罪天气太热的:“法克,考场也不装个空调,把本作家热死了咋办?”但写完之后,我还是对自己失望了:“娘希匹,你其实根本没有写作天赋,那只是小孩子的幻想罢了。”
浪荡时代,图书馆幽灵的传说
几株枝繁叶茂的高大梧桐环绕着一幢青色斑驳的老建筑,每当起风的日子,枝叶光影交错,沙沙作响,摇摆着摩擦起凹凸不平的老墙。从外墙上的铁窗看去,里面的灯光幽暗闪烁,几个巨人般的书柜静默伫立。这时候,其中一个巨型书柜后面,突然闪出一个人影,约莫中等身材,一身地狱式的黑袍,连在一体的帽子,低着脑袋在啃咬着什么,让人无法看清他的脸。半响,在枝叶沙沙声和摩擦咔咔声之中,开始夹杂着嗬嗬嗬嗬的干笑,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这时候见那黑影也慢慢抬起头来,对着窗外,露出披着人皮的苍白的脸,咧开血红的嘴……
……
自从童年写作梦陨落之后,我对大学生活的向往就是:“靠,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看自己想看的书了。”于是青色斑驳的学校图书馆就成为我常去的地方,这幢老建筑是通过外面的阶梯从二楼进入,然后从室内可以下到低矮的底层,有点半地下室的感觉,那种相对冷门的书籍都会放在底层,所以下去的学生也少。对于身患“人多恐惧症”的森某来说,正是不可多得的美好乐园,经常是套上我的黑色连帽卫衣就往下面钻,黑色是我的幸运色,能让我更有安全感,多年之后,我在孙皓晖的《大秦帝国》小说中找到了共鸣,质朴坚韧的秦人就是尚黑的。这是后话。
也许是被压抑的太久,我在图书馆的扫荡式读书没有主题,没有选择,没有计划,仅凭直觉行事,有兴趣就抽出来翻看或借阅,所以,无论是天文地理还是鸡毛蒜皮,历史野史小说还是妇科疾病防治,都难以逃脱我的魔爪。每看到妙处,也会不禁发出嗬嗬的笑声(方圆十米没人的话);懒得吃饭的话(这是个不好的习惯),也会啃几块饼干;看累了就抬头看看窗外,虽是江南的秋冬季节,也足以让我的嘴唇干裂得血迹斑斑。
与我有相同读书爱好的是一名叫“营长”的室友,此君最初由于高考英语只得30分而大受刺激,每天都带着一本英语参考书独自去自习室,立誓脱胎换骨,成为英语达人。当时大家都特别羞愧,都说虽然咱们不是什么一流大学,但也不能自暴自弃啊,怎么能天天打牌玩游戏呢,看看人家营长的学习劲头。
然而,几个月过去了,我发现营长的英语参考书仍然只翻在第一页,上面的空白处写满了各种钢笔书法,对联诗句,都和英语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原来被英语书盖住的那一叠才是他的主业,各种武侠、野史小说,然后读累了就在英语书的空白处练练书法,写写对联。
有一回营长靠在寝室床上读一本书,黑黝黝的脸上不住露出诡异的淫邪笑容,我好奇问他:“营长,在看什么书那?”
“哦,我在读李敖的书。”营长抬头正色道,马上又低头沉浸在淫笑之中。
“《北京法源寺》吗?”我只知道李敖的这本小说名字。
“不是,我看的是……”营长翻了一下封面,“《上山,上山,爱》。”
为了搞清楚这本书有什么值得他淫笑的,我抢过来看了一会,节操就已经碎了一地,是我孤陋寡闻少年单纯了,心想这是一个知名作家写出来的东西么?然而大师作品果然后劲十足,几天后我还是禁不住想看,又问营长借,他说:“要等一段时间了,已经被班里很多男生排队预约了。”
上个月李敖先生逝世,勾起了我的回忆杀,想起那本传阅全班的《上山,上山,爱》和图书馆的幽灵生活,遗憾的是之后一直没有再读李敖,更遗憾的是大学时代囫囵吞枣的直觉式读书,是只有快感没有效率的方法——这是我后来领悟到的。
讽刺时代,桀骜不驯的黑暗岁月
在万恶的世界中,我冷笑不停。
在庸俗的人群里,我心似浮萍。
黑暗的岁月延绵不休,我一边调戏魑魅魍魉,一边敲打桀骜不驯的词句,尽情嘲笑着愚蠢和卑鄙。
被社会蹂躏的头几年,我是萌发过写小说的念头的。老同学那时出版了一个根据自己生活经历改编的长篇,是青春类的,一男多女情感纠葛那种,让身为单身狗的我好生羡慕,真是把妹出书两不误。后来也有女同事是业余写小说的,一个未投稿的中篇我先看了,忘了具体讲什么,似乎也是感情戏。当时我想的是,要是花时间好好构思的话,我完全可以比他们写得更好。
可“不务正业”的思维定势和担忧让我始终没有动笔,一方面当年确实志不在此,而是天真烂漫地幻想着跟创业小公司一起成长为业界巨头,另一方面我逐渐发现,我更有欲望用文字表达出来的,是对世间事、周边事的评论、用短小精悍类似杂文的形式,这样一个晚上就能写完,不必麻烦地长线作战。
最初的念头可能是由一个时事新闻引发的,某地曝光民用建筑倒塌,发现钢筋竟然是用毛竹代替的,我效力的公司副总看了这则报道后,轻描淡写地说:“这事儿不是挺合理的么,商人只管赚钱就可以了,要什么道德!”当时作为电脑民工的我,正在埋头Ctrl+C,瞬间唰的一下,满腔热血直往上涌,心想他母亲的,怪不得拖欠的工资还不给我呢,原来房屋倒塌对你来说都不算什么,一种把键盘狠狠扣在他秃头上的冲动被我用意念强行压下,回去之后洋洋洒洒一篇拐着弯骂人的挖苦讽刺发在个人博客上面,从此奠定了我本时代指桑骂槐的文风。
陆陆续续地,我的博客上就有了讽刺老板系列、无病呻吟系列、挖苦男子系列、强怼女子系列等等,在茶余饭后聊以自慰或小范围传播,高峰时期也能觅得文友若干交流互动,其中一名迷妹后来成为了我的妻子。
在人生历史的长河中,些许写作的欢愉并没有改变岁月的黑暗面貌,也无法提升老板的道德指数,我的灵魂家园被水泥丛林里的尔虞我诈无情践踏着,热切的心也慢慢冷了下来,更文频率逐年下滑,博客长草三尺高,江湖传言我已森郎才尽。
才华散尽倒无所谓,好男儿死都不怕,何惧才尽?但在高潮退却的日子里,我隐隐地感觉还有未了的心愿,都说书生文弱,还没有写过武打效果的题材。正当我苦思冥想之际,感谢公司雪中送炭,又欠薪了(是另一个公司)。在经历数月的拉锯对抗和狗血剧情后,我作为劳资双方公认的讽刺型段子手,被唤去和老板的基友财务面谈,我原以为他只不过是枕边之人,必会尊重一个才貌双全,笔下生花的精英男子,没想到言语之间轻蔑地像赶走一只苍蝇。我自不多言,微微一笑,气运丹田,抡起钢管椅就砸破了他的脑袋,并成功防住了他的流血反击。
财务室的两个妹子吓得花枝乱颤,瑟瑟发抖,闻声赶来的围观员工对我的锄奸行动报以热烈掌声,我却只是一甩衣袖,飘然而去,留下一句“谢你赠我写作素材”在大厅中回荡。
走到无人的角落,我终于按捺不住心中郁气翻涌,一口老血吐在地上,这是被气成了内伤。当晚我伏案鏖战,用尽了最后的笔力,完成了黑暗岁月的雄文绝唱。
锈蚀时代,我也是爱写作的孩子啊
我抖落着锈蚀的碎屑,步履蹒跚,像一具行尸,漫无目的游荡在乡间的石子小路上,消逝了柏林单臂的暖光,喝完了乌黑瓷杯的苦茶,陪伴的只有野猫们翡翠的绿光。是半生坎坷,走过的路太长太长,是泪落如雨,深情的往事太久太久,以至于忘了什么时候开始,也忘了为什么而出发。
那一年,我删掉了所有文章(应该记得我一贯有毁尸灭迹的爱好),告别了冷漠无常的职场,扯下半个谎,说我要创业,其实是与伴侣退隐江湖,消失在茫茫人海,过上了隐居的生活。林逋老先生是梅妻鹤子,我没他口味那么重,妻子仍属人类范畴,我也做不到先生的“恬淡出世,湖山相伴”,但终究是在熙熙攘攘的现代社会中,选择了相对的孤独。
自然是“三天不读口生,三天不练手生”的缘故,写作的锈蚀时代来临了,就像一个退役的运动员胡吃海喝,自然就胖得不成样,走路都费劲了。我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淘宝各种杂务和对付二逼买家上,手指敲打出来的已经不是文字创作,而是客服的跪舔话术,双臂虽然不用抡钢管椅痛砸财务,但每天打包封箱所耗的体力也不小。
终于有一天,我开了文艺腔:“心被腐蚀,梦被冷冻,这不是我想要的绽放的生活。”
“说人话。”我的人族妻子说。
“赚的钱太少了。”
“……”
午夜时分,睡去的人已经熟睡,失眠的人依旧无眠,市郊一幢普通的高层楼房里,只有一间还亮着,那里就是我锈蚀的巢穴。
惨白的灯光打在台盆柜前,梦境般的镜子里,我看到一张不羁而苍白的脸,两鬓却已经隐约渗出几根银丝,血红的嘴唇娇艳欲滴,嘴边的胡须像钢针一般倔强地刺破粉嫩的皮肤。我是活着,还是死去,我拷问着自己的魂灵。
当我开始浸淫在回忆的粘稠汁液里的时候,体内就萌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随后慢慢发展、聚集、壮大。这种情感像一团炽热的火,向上剧烈燃烧着,先是哽咽在喉,再是呼之欲出,最终让我用腾格尔老师的技法,把它歇斯底里地嘶吼着唱了出来:
虽然已经不能写,不能倚马千言来写作,
请接纳我的悲伤,我的欢乐。
我也是爱写作的孩子啊,
心里有一首歌。
歌中有我童年的梦想,少年的锋芒。
后记
作为黑暗中的生物,我无法适应突然袭来的亮光。
我用手挡着眼睛,指缝间看到光源处一个年轻女子向我款款走来,先是隐约绿白色,然后慢慢走近了,我能看清她的复古镜片和干练中发。
“你是写作老师吗?”我凭直觉问。
“是的,兼卖除锈剂。”绿白女子从背后掏出一瓶东西,平静地说。
“我要买,多少钱?”
“现在是活动价哦,后期会涨。”她甩给我一张报价单。
“还可以再优惠吗?”我从淘宝买家身上学到的还价本领可以用上了。
“包年装的话更优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一阵紧张。
“不准拍马屁。”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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