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重林依然保持着笑脸,他满是老茧的手,左手握拳,右手则是犹豫许久,终于握上孟微擎放在梳妆台上的手。
握上,战战兢兢。握紧,死死扣住。
孟微擎今日并不想多计较什么,今日是除夕,大好的春节,惠景国一年一度的大喜日子。
她虽然从小就是读女子学堂长大,之后去Y国陆桥大学留学,一直接受西方教育,但,在这些方面,她依然是个传统的惠景国女子。她想要在这一天图个吉利,求来年风调雨顺。
19岁那年,一切变了天,从此,风调雨顺四个字,成为孟微擎唯一的祈愿。
带着这份祈愿的心情,孟微擎第一次没有甩开穆重林的手,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但依然是冰冷地开口:“穆重林,今日除夕,我们互退一步,我戴了你给的步摇,你今日就不要总待在我这儿,否则毛冰梅和他两个儿子又不得安生,就当,给我省点事儿。”
穆重林一听这个要求,急忙开口:“毛冰梅?!你莫怕她!她就是一个乡村老妇,她,她……”
孟微擎觉得多说一句都是累:“我不怕她,我只是觉得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穆重林梗在喉咙里的话说不出了,但他也没办法,毛冰梅那个乡村老妇,从来一副没教养的泼妇样,仗着自己给穆家续了香火,而孟微擎只有一个女儿,在家作威作福,就连她身边的丫头小厮,都惯会使唤人。
毛冰梅有一句口头禅穆家上下都知道:“孟微擎那狐狸精!老爷天天宿在她房里,也没见她给穆家续个香火,还在外面认一个身份不明的丫头做女儿,啊呸!就比她小七岁,人家叫她妈她也好意思答应!我看她就是自己肚子不争气拉外人来分家产!”
毛冰梅不知道的是,她嘴里的“老爷天天宿在孟微擎房里”,穆重林都是睡在房间外间的床上。自从孟微擎生下了穆远歌,俩人再没同过床,孟微擎说:“孩子我生了,以后,各过各。”
待到大房毛冰梅几人和别院孟微擎母女更衣完毕,这个年,就正式开始过了。
最重要的是祭祖和吃年饭。
管家琴嫂已经带领众下人布置好了祭祖的一应事宜。
穆家的祭祖堂修得很是大气,在穆家大宅二楼的正中,占地面积大约七十平方。从穆重林上面第七代开始,一人一个牌位。牌位是用黑色实木做的,还散发着上乘木头的香味。牌位上刻的字入木三分,一个牌位前一根蜡烛,蜡烛前面是插香火的碗,碗是白瓷制的,上面涂了一层黑漆。一百多号牌位,形成了壮观的景象。
牌位桌面前放了一张桌子,放置着火柴,香纸,签,烛。地上有一个很大的火盆,火烧的很旺。再往后是八个圆形垫子,后人祭拜用的。
穆重林出身低微,用孟微擎的话来说就是:“你个下贱人,倒是一点儿没有卑贱样儿”。不知是否因为孟微擎的出身和穆重林相距太大或是因为她的嘲讽,穆重林在成功后很是重视形式化的东西,譬如穆家大宅,可见极尽奢华,出入用的车辆,也是时下最新款的轿车,家里女眷的吃穿用度,也是一向大手笔,就连毛冰梅那个衣服料子好坏都分不清的人,如今都知道冬天要用暖和柔软的面料做衣服。
穆重林的自尊也体现在祭祖堂的装潢上,一大圈牌位的周围,是穆重林命人从国外运来的上乘黄金,一点一点地镀上了一整层包围圈,围绕牌位,闪闪发着亮光。
可惜,孟微擎嫁入穆家的第一年来祭祖,说了一个字:“土。”
祭祖开始,按照惠景国的规矩,先由家主一人带头祭拜,于是穆重林一人跪地叩三个响头,插上一根签。再由家主带正房太太和正房子女祭拜,但儿媳和女婿不得参与。毛冰梅生了两个儿子,大少爷穆城西和二少爷穆城南——穆重林和毛冰梅站一排,穆城西和穆城南站后排,一起跪拜并磕头,但这次家主不用再磕头。大房只有大少爷穆城西娶了亲,媳妇江小小在一边侯着。接下来是大少爷带着孙辈,也就是穆重林的唯一的孙子,长房长孙穆浔祭拜。再往后轮到二房太太,也就是孟微擎母女,但二太太不得有家主的陪伴,只能母女俩自己叩拜。
每人以额伏地,叩三个响头,然后燃一支签,再说两句“祖上保佑”之类的话。
祭祖完毕,再到穆家大宅院子里放爆竹,这些活都是琴嫂带人提前布置好了,由穆重林亲手点燃就好。惠景国的规矩,燃的爆竹,要响彻天空,炸得越久越好,预示来年诸事顺利。
全家人要等待爆竹全部炸完才可以进屋吃年饭。
年饭的餐食也是同样有讲究的,穆家的不成文规定是,大房和二房,一房管一年,轮流管。毛冰梅向来爱张罗这些,而孟微擎是交给螺町,她只做最后的敲定。
今年是孟微擎房里管年饭,螺町依然按照惠景国习俗安排饭菜的样式:一条鱼,两种丸子一种鱼丸一种肉丸,狮子头必须要有,河鲜三种,鸡鸭各一只,鸡蛋几个,含猪肉的菜两盘,虾分成三种做法,另外是两个蔬菜和一个主食,以及米饭。
主厅的圆桌上满满当当一桌子菜,上色亮,摆盘好看,种类繁多,味道想必也不错。
螺町也懂得,在年饭这种喜庆的场合里,而真正重要的是,在年饭这种没有必要拔刀相向的时候,给予穆重林一点甜头——狮子头和虾就是他的最爱。
一顿饭,毛冰梅没找茬,吃得还算其乐融融。
饭桌上,偶尔聊两句,也是穆重林问问远歌的功课,或是叮嘱两个儿子好好工作,争取早日接下自己蕴虞苏的担子,再就是嘱咐老大家要好好培养孙子,继承他穆重林的优良基因,再叮咛几句老二早点娶媳妇,不要一天到晚把戏园子当家。
都是老生常谈,没有新意。
毛冰梅不找茬她就没什么话说,而孟微擎是懒得开口。
远歌不说话,是妈妈在她小时候就告诉她:食不言寝不语。
年饭将毕,穆重林给小辈一人一个大红包,除了老大穆城西已经成家,其他包括老二穆城南都有压岁钱。压岁钱包里也是有区别的,最厚的就是穆重林的心头肉穆远歌和唯一的孙子穆浔。
而两房太太也要互相给对方孩子压岁钱,毛冰梅每次给出去总要抱怨两句,其实到头来钱还是要给出去,不如孟微擎,痛痛快快和和气气把红包给出去,还讨得一句甜甜的:谢谢二娘。
吃完年饭,这年就算过完了大头,远歌那性子其实也是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的,她一人溜到了离穆家大宅有些距离的珺寐山,裹紧了羊毛大氅,深一脚浅一脚,倒是自得其乐。
过年放假,好久未去学校,她想念阿离。
她的阿离,现在在哪里呢?她的阿离,现在在干什么呢?
吐出一口烟,烟模糊了江离城性感的唇下痣。
鞠宁今日衣衫整齐,也没有吸,只是拢着小皮草坐在窗边,看外面。
“江离城,我们两个没有家的人,在一起过除夕,算什么。”鞠宁的声音,像从山洞深处传来。空灵,抓不住。
江离城眼里浮现的,是他的远歌的样子,干净,美好的女孩。一个干净、美好、有家、有家教的孩子。
江离城没回答鞠宁,只是又狠狠吸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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