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诗人薛涛籍贯辨

在中国文学史上，薛涛是一位多方面才能、影响深远的女诗人，她集名媛、乐妓、女冠身份三位为一体，她的诗歌内容丰富多彩，历来对她的评价都是很高的。作为一位闯进男性世界的女诗人，她也表现出了与一般女诗人迥异的生命历程与情感经历。

初步考证，薛涛生于长安，父亲薛郧，在朝廷当官，属于仕宦家庭。后薛郧因直言敢谏，得罪了当朝权贵而被贬谪四川，不久病故嘉州，涛遂投身为营妓以养母，从而到西川首府成都居住。她自幼即得其父教导，擅长作诗，故获名帅、大臣、秀士青睐，甚至获得校书郎的借称。薛涛中年，在浣花溪百花潭畔建吟诗楼居住，并就江水创制小页诗笺，得名薛涛笺行世。

就传世的历代妇女诗作看，王蜀花蕊夫人和薛涛所吟最多。花蕊《官词》及另8首，总数虽然超过涛作30首，但其内容却仅涉宫廷情景、嫔妃宫女生活、朝拜神祗，远不及薛涛诗谈说的方面众多。

薛涛诗现存九十余首，陆时雍在《唐诗镜》中评论说诗气色清老，是此中第一流人。唐代诗人王建在《寄蜀中薛涛校书》一诗中对薛涛寄予了很高的评价。读其诗观其人，薛涛真可谓唐代第一女才子！然薛涛在唐代曾入乐籍，虽为著名女诗人，但身份地位低下，故正史无其传记，其生平事迹可见于《唐诗纪事》《唐才子传》等著作，但叙述皆极为简略，这给学界研究薛涛籍贯、生卒都造成了很大的困难。

不用说薛涛生年现在依然是个谜，也不必谈其婚恋嫁娶之事更是难以考证，单就其故乡何在这一问题，学界一直就有四种说法，即长安说、成都说、乐山说和眉山说，尤其以后两种争论颇为激烈。

薛涛故乡究竟何在？针对这一问题，近年来，乐山说和眉山说两种观点论辩尤为激烈。然此两种说法，疑点颇多。 乐山说和眉山说均以《乡思》一诗作为证据。峨眉山下水如油，怜我心同不系舟。何日片帆离锦浦，棹声齐唱发中流。

这两种观点都认为诗中的峨眉山下即为诗人所思念的故乡，前者认为是峨眉山下即为乐山；后者则以苏东坡诗：我家峨眉阴，与子同一邦。相望六十里，共饮玻璃江。为证，认为薛涛与苏轼故乡同为峨眉，即现在的眉山。

在此，我认为必须要正确理解《乡思》一诗的含义，这一点尤为关键。

当年，薛涛因一件小事被强迫赴边，写《十离诗》上书陈情后得以返还成都，从边塞回来后，她毅然绝然选择脱离乐籍，之后在成都郊区浣花溪独居四十余年。《乡思》一诗所表达的正是她在独居之时因孤寂而生出的思乡之情。

诗人孤身独居浣花溪畔，想象着峨眉山下的清音平湖，四周青嶂翠峦环抱，湖如碧玉嵌入其中，青山碧水，绿意盎然，可怜自己就如那湖上漂泊无依的一叶扁舟。要待何时才能扬起风帆，离开这锦江之滨呢？若有回乡那一刻，那划船的声音该是多么的美妙，那醉人的景象该是多么的令人欢欣雀跃呀！诗人由吟咏峨眉山下的如油之水，联想到自己漂泊无依的身世，犹如水上的不系之舟，从而引发思乡之情。

再者，五代十国以后，四川薛氏基本均已迁徙到河东郡，不管是峨眉山还是乐山均己无薛氏，只是到了明代，湖广填川运动以后才有大量薛氏开始入川。

故，薛涛的故乡绝无可能出自峨眉山，此处的峨眉山下也并非指其家乡，也就是说诗人家乡何处，于此首诗中并未道明。

许多持乐山说和眉山说观点的学者都认定峨眉山下为诗人之故乡，实属误解。此外，峨眉也并不等于眉山，相反，峨眉山唐代是从属于乐山的，

在考证薛涛故乡的研究中，乐山说与眉山说分别以《赋凌云寺》《题竹郎庙》《忆荔枝》与《送郑眉州》《忆荔枝》为证来证明各自的观点。前者认为凌云寺和竹郎庙均在乐山，且乐山在唐代就盛产荔枝，连城内会江门旁修建的高楼都以荔枝楼命名，可见乐山荔枝确乎有名。同时，诗中的近有青衣连楚水中的青衣是青衣江，正是在乐山境内汇入岷江而后再汇入长江的，并由此认定诗人所忆荔枝即为是乐山的荔枝。后者则认为荔枝不独产于乐山，考蜀中荔枝，至嘉眉至夔峡皆有产者。应指眉山荔枝。同时，还以《送郑眉州》诗为证，认为此诗为诗人及笄之年所写，诗中雨暗眉山表明了她的家乡所在。

首先，即便凌云寺和竹郎庙都在乐山、眉州为眉山、眉山与乐山都产荔枝，但均不能证明乐山或眉山就是诗人的故乡。

古代文人大都有游名胜、题古迹的爱好，作为唐代著名才女，诗人薛涛自然也不例外。她身在四川，游览四川名胜，自在情理之中。诗人观览胜景之后，写下《题竹郎庙》《忆荔技》《赋凌云寺》（ 二首）等诗歌，显然是合情合理的。另外，乐山说认为《忆荔枝》中的青衣是青衣江，正是在乐山境内汇入岷江而后再汇入长江的，并由此判断诗人所忆荔枝为乐山荔枝。而事实上，青衣江流域涉及雅安、眉山、乐山等三地，因此青衣并不一定是指乐山，眉山、雅安均有可能。

其次，眉山说以《送郑眉州》诗雨暗眉山江水流，离人掩袂立高楼。双旌千骑骈东陌，独有罗敷望上头为证，认为此诗是薛涛在及笄之年所写，诗中雨暗眉山表明了她的家乡所在。其中及笄之年的推断显然是依据汉代乐府诗《陌上桑》中的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而事实上，后代诗文中出现的罗敷往往只是美女的代称，并不一定就是十五岁的美女。

例如《孔雀东南飞》中的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此处的罗敷即是美女的代称。另外，诗题中的郑眉州，是为郑姓眉州刺史，例如岑参因担任嘉州刺史而被称为岑嘉州，韦应物因担任苏州刺史而被称为韦苏州。诗人用掩袂立高楼来表达与郑眉州分离的悲苦心情，并借《陌上桑》中罗敷的典故，来表示自己的坚贞，可见诗人与郑眉州交情甚深。

薛涛早年丧父，母孀居，二人相依为命，生活极其窘困，后迫于生计，不得已加入乐籍。若此诗写于薛涛及笄之年，她既与眉州刺史交好，想必生活也不会如此困窘。诗人与眉州刺史交往并相知，显然是在其入乐籍甚至脱离乐籍之后的事了，这时的薛涛才有可能参加幕府活动，结交达官贵族，并进行诗酒唱和。

眉州在唐时属剑南道西川领辖， 薛涛身在西川幕府， 且时有眉州之行， 因此她与眉州刺史有交往酬唱， 当是情理中事。而且此诗很有可能写于薛涛脱离乐籍摆脱对韦皋的依附之后，这时的薛涛开始重新寻找自己的归宿，但并未能如愿以偿。

乐山说一直认为：据后人考证，薛涛留下的九十首诗中，从未有到过荣县的踪影，从而认定《题竹郎庙》中竹郎庙的归宿地为乐山而非荣县。这一观点显然是不妥当的。陈伯海《唐诗汇评》下册中介绍薛涛作品时称有《锦江集》五卷，已佚。后人辑有《薛涛诗》一卷行世。可见薛涛作诗并非只有此九十余首，因此此九十余首诗中未提到的地方，薛涛不见得就不曾去过，更何况荣县亦属四川。由此看来，因薛涛正史无传，今人主要依其存世诗作来推断其身世，显然是难度颇大。若能找出其所佚作品，或许对研究薛涛籍贯能提供一些帮助。

乐山说和眉山说虽然言之凿凿，但所提供的证据显然是站不住脚的。那么薛涛故乡究竟所在何处呢？下面再来分析一下成都说和长安说。

持成都说观点的学者，如四川省文史馆研究员彭芸荪在《望江楼志·薛涛小传》中说：薛涛原籍长安，其生地则在成都。针对长安说的本长安良家女者，彭以为那不过是着其原籍也，即认为长安不过是指薛涛籍贯而已。对于成都说，仅《乡思》一诗便可将其推翻。《乡思》有云：何日片帆离锦浦， 棹声齐唱发中流。其中锦浦即成都的锦江，诗人盼望有朝一日能离开锦江，离开成都，回到自己深深思念的故乡。若诗人所居之地成都为其故乡，那便无乡思之说了。由此可见，成都不可能是其故乡，成都说显然是不能成立的。

尽管彭芸荪还认为《乡思》诗系伪托，不足为据，但他并无证据，过于武断，因此学术界仍然肯定《乡思》是薛涛本人之作。

由此看来，乐山说、眉山说、成都说这三种观点均不能提供有效的，直接的证据，相比之下，唯有长安说最为可信。元费著《笺纸谱》说：薛涛本长安良家女。明代胡震亨在《洪度集附传》中也说：薛涛本长安良家女者，随父宦，流落蜀中。

薛涛文化研究会专家，北京大学的张蓬舟教授在《薛涛传》中也说道：薛涛，长安人，随父郧，宦游成都，因寄寓焉。后两处证明了薛涛故乡本在长安，只因其父来蜀做官，因而携妻带女流落蜀中。而所谓故乡，即指家庭世代、亲朋好友居住的地方。诗人思念故乡，除了思念故乡的山山水水，更重要的是思念故乡的亲眷友朋，若有亲眷在侧，诗人便不会有那般漂泊无依之感了。自父母双亡之后，薛涛在四川便再无亲人，只是孤身一人了，因此四川，包括成都与峨眉、眉山与乐山均非薛涛之故乡。

再看《唐才子传》卷六载：薛涛，字洪都，成都乐妓也。性辨慧，娴翰墨，居浣花里，种菖蒲满门，傍即东北走长安道也，往来车马流连。薛涛幼时入蜀，后父薛郧因官寓蜀而卒，母孀，养涛及笄，以诗闻外。又能扫眉涂粉，与士不侔。客有窃与之宴语。时韦中令皋镇蜀，召令侍酒赋诗，僚佐多士，为之改观。由此可知，薛涛是在父亲去世之后入的乐妓，因为才情出众，与很多名家来往唱和。其中元稹、白居易、牛僧孺、令狐楚、裴度、杜牧、刘禹锡等都慕名而去，薛涛与之交往甚深。

根据这些史料，薛涛入乐籍的时间并不是很长，加入乐籍时年当为十六，逾及笄仅一年，后脱离乐籍，时年为二十岁。据薛涛文化研究专家，北京大学张蓬舟教授的《薛涛诗笺》：贞元四年（公元788），韦皋破吐蕃于清溪关外，黎州刺史晋来成都述职，行《千字文令》，为涛所讥。蜀为大镇，皋镇蜀期间，治绩卓著，边功尤伟，人且誉为诸葛后身。使车至蜀，每先赂涛，涛亦不顾嫌疑，所遗金帛，往往上钠，皋既知且怒，于贞元五年罚涛赴松州。

关于薛涛故乡和籍贯的问题，虽然学界争论由来已久，但经过考证，可以看出，后三种说法所提供的证据显然都不够充分，甚至是无效的，相较而言，唯有长安说较为可信。但因薛涛正史无传，《唐诗纪事》和《唐才子传》等著作中对其生平事迹叙述极为简略，对于涛父何时自长安来西川何地任何职，均不得而知，因而她早年居住何地也难认定。因此，在找到足够的证据之前，姑且认定长安即为薛涛的第一故乡。

另据本人今年7月在山西省运城市下属的永济市走访，得到了另外一个信息，薛涛父亲薛郧是山西省永济人，考取功名后才到长安入仕。如此，薛涛籍贯当为永济。永济是河东薛氏的一个重要发祥地，也是薛氏人员的集中居住地，永济史称河东郡，隋开皇三年（583年）永济废郡存州，十六年（596年）别置河东县，属蒲州。隋大业二年（606年），从蒲坂县入河东县，次年改州为郡，属河东郡，唐代时，李渊曾在永济建中都，号称河中府，为当时的六大雄城之一。如果说薛涛的父亲薛郧出自永济，那么说薛郧当为河东薛氏，如此，薛涛当为永济人，不管怎样计算，这个概率要比眉山、乐山、成都说大的多。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当岁月无情流逝，看尽了人间的繁华，最终要面对深深的寂寞。暮年的薛涛穿起女道士的装束，隐居郊外的吟诗楼，远远离开了热闹的交际场所。唐文宗太和五年，65岁的薛涛永远地闭上了她寂寞的美丽眼睛。

薛涛一生坎坷不平，爱情郁郁不得志。还好，上天拿走了那么多，总是留下了一些好。因诗，她没有就这样被历史淹没无痕，而是收获了一代一代懂她、怜她、尊重和仰慕她的后人。

成都望江楼公园门楣上有一副楹联，概括了薛涛繁华而寂寞的一生：古井冷斜阳，问几树枇杷，何处是校书门巷？大江横曲槛，占一楼烟雨，要平分工部草堂。这副对联把薛涛与杜甫相提并论，不知道是不是她本人想要的结局呢？

本文主要参考文献： 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计有功《唐诗纪事校笺》，《唐诗汇评》，《薛涛史料考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