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万年（8）

相处起来，万年发现田老师这人好，真好。

首先是没有架子。四货给万年说过说田老师是县里数学教得最好的没错，不过还有更重要的四货没说，田老师还是学校数学组长，县里数学教研室副主任，市数学教学研究会副会长，县里响当当的人物。是县里响当当的人物，但是没有架子，学校里跟哪个员工都处得好，见人就笑，见人就敦敦实实站着两手前后甩着聊几句。就是每次从大门口路过，也笑嘻嘻跟保安打招呼。不像有的老师，名气不大架子大，看到保安很少说话，说话也带鼻音。

其次是负责任。万年跟班听课，经常跟上班时间冲突，本来学校同意保安进课堂，主要也不是让保安学习参加高考，主要还是让学生好好学习参加高考。田老师老田不这么认为，说既然保安毛万年想学习，天天进教室，我们就要支持，学习拉下的课程别的科目咱不管，数学的必须要补，没人补我给他补。既然教学组长说了，老田威望又高，数学组老穆主动答应盯着给万年补课，数学组这么做了，语文、英语、物理、化学等教学组也都有老师答应万年有问题随时找他们。

老田又专门找万年认真谈了一次，说是不是下决心要好好学习参加高考改变命运？还是只想凑个热闹叫领导表扬表扬？说如果是只想混个表扬，那趁早就别扯那里格楞，说最烦虚头巴脑光打雷不下雨。如果是真想学，他老田说啥也要试试万年的深浅，试试万年到底行不行。老田跟万年处过这一段，说没有发现万年有很多保安身上的臭毛病，有的保安夏天好盯着人家女同学的大腿看，女同学进出门岗没事找事盘问，也不像有些保安，看到穿得好的学生就很礼貌笑着问候，看到条件差的同学就爱搭不理还喜欢找茬。万年给老田发誓，说要好好学。老田说那中那中，可不敢打马虎，说这样，保安宿舍人多，万年晚上写作业自习复习可以到他的办公室。

来德仁高中当保安已经很幸运，没想到还能进班听课参加学习，进班听课还能遇到老田这样有责任心有水平的老师，毛万年感到内心腾起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豪气。“曾经有一个学习的机会摆在我面前，自己没有好好珍惜，去走江湖闯荡卖艺，耗子药没能带来命运的改变，跌打丸也没有创造奇迹。当再次拥有学习的机会，我只想对自己说，相对江湖凶险和社会复杂，学习是最简单的奋斗形式。如果愿意为这种形式设置保鲜期，我愿意是一万年” 。学习真的是兴趣第一，自觉第一，当学习变成个人第一需要而不是需要完成的任务，每时每刻都有声音在不停呼唤，“学习吧学习吧，生就悲苦的万年；学习吧学习吧，学习可以改变命运”。老田的办公室经常是学校最晚熄灯的房间，校长刚开始还为此表扬过老田，号召大家向爱民老师学习，后来知道是万年在老田办公室学习后，校长更是大会小会表扬老田，说老田有教无类诲人不倦。

万年学习抓得紧，回家就抓得松。刚来德仁上班那几个月，每个周末只要不值班，万年就坐车回家。到省重点高中当保安，地位好像比在老家高中又高了一两尺。村里新建书记路上遇到周末回家的万年，又开始老远打招呼叫着去家里喝酒。虽然不年不节万年知道书记是客气，没有真去书记家喝酒，但是书记都叫着喝酒了，村里遇到谁，就又都认识万年了，也都是又老远打招呼摸烟递烟。万年媳妇小年妈邓翠香也觉得在村里又抬起了头，知道万年回来，后半晌就骑上自行车进城称了两斤猪头肉，晚上给万年烙一沓热烙馍，煎一盘辣椒鸡蛋，凉拌个皮蛋，拍个黄瓜，熬一锅又粘又香的玉米糁糊涂，叫万年得得劲劲吃了一顿。吃完该干啥干啥，事后美滋滋地靠万年身上，说这日子美里很，给个诰命都不换。

可是现在万年回去的少了，书本到底丢了小十来年，忘掉的比记得的多，学起来费劲。本来日子美气给个诰命都不换的翠香开始还坐得住，说知道万年是在德仁学习没有空回家，后来看万年两仨月不回来一趟，心里开始打鼓了。心想万年不到三十岁的馋猫，正能折腾的时候，两仨月不回家，说是学习，肯定是糊弄人，打传呼也不回，这事搁谁能坐住？翠香在家捂着嘴哭了半天，等不得小年放学就把嫁到邻村的妹妹翠英叫来家里，自己搭车就来了德仁，到后找不到万年直接找到四货。正值班的四货说万年真在学习，说不信晚上下班后直接找万年。翠香不信，怕四货联系万年通风报信，一直在值班室守着四货。在值班室吃过饭，晚上九点多四货才下班，领着翠香到了老田办公室楼下，说万年就在上面开灯的房间。开灯的房间窗帘上映着两个靠得很近的身子，翠香一下瘫了，骂着，说狗日的到底在这里吸上中华烟喝上茅台酒了！

四货听着纳闷，心说万年这几个月天天学习，烟还吸，就吸两块的老黄皮，酒怕影响学习几乎不喝了，偶尔喝也是两块钱的散装老白干，说天天在一起也没有见过万年兜里装过中华烟嘴里喝过茅台酒，一个保安，啥时候能吸中华烟能喝茅台酒？这事翠香自己清楚。在老家万年有一次跟翠香两口子逛街，夏天，县城街上大姑娘小媳妇都穿得单薄，露着白胳膊白腿，万年走一路偷偷看一路，被翠香发现了。翠香揪住万年耳朵问他是不是进城当保安学坏了，万年笑着问翠香，自己平时吸啥烟喝啥酒，翠香说你个狗东西吸老黄皮喝老白干啊，万年又问，城里有钱有权的吸啥烟喝啥酒？翠香说别的不知道，这个听说是吸中华烟喝茅台酒。万年说这不得了，说中华烟肯定比老黄皮绵软柔和，茅台酒肯定比老白干醇厚好喝，但是我会吸中华烟喝茅台酒么？我当保安看一个月大门，还不够买条中华烟买瓶茅台酒。所以，一个道理，我就是偷偷看看过过眼瘾，咋也不会真吸真喝。翠香想想也是，就松开了万年的耳朵。等后来万年真在老家高中校长家吸了中华烟喝了茅台酒，发现这烟这酒滋味是好，想起跟翠香说过的比喻就忍不住笑，笑得娜姐莫名其妙还揪了他耳朵。

翠香看着楼上窗帘映出的人影着急，四货心里有数。等跟着翠香上楼，翠香咣咣砸门，开门后才发现里面俩人是万年和老田，老田在辅导万年。翠香愤怒的泪水转化为喜悦的泪水，泪水成分一样含义不同，老田、四货看到人家两口在这里欢乐喜相逢，互相使个眼色下楼了。俩人还没有走到楼下，楼上灯已经关了。

万年一门心思学习，啥都忘了。他忘了，娜姐没忘。娜姐隔三差五还会打个传呼，万年开始回，后来忙起来经常忘记回，万年不回电话娜姐不干了。娜姐留言说要来德仁找他，万年一下慌了，说两千块钱也没花，马上还她，娜姐说不是钱的事，是情的事。说是情的事，万年更慌了，老家最高学府校长夫人王美娜怎么都算县里名人，来这里找他一个小保安，传出去肯定说校长夫人老牛吃嫩草，说小保安靠小白脸吃软饭，咋都不好听。于是赶紧劝娜姐，说真不能来德仁，说就像西北干旱，能到东南去买水抗旱么？划不来划不来，娜姐想想也是，娜姐不经劝，三劝两不劝就回心转意了。娜姐那边学校英语老师肖雨涵额头受伤后就不教书了，专职任高中团委书记，经常为了学校发展大计找汪东泽校长商议，任务重压力大，俩人经常忙通宵。

三年轻车熟路的保安生涯和曾经沧海的学习生活穿插进行，时间过得很快，万年到德仁第四年参加了高考。高考前俩月吃住都在老田办公室，保安队给万年放了假，万年每天晚上都是学到第二天学生起床再休息，生活很有规律。生活很有规律的万年没有辜负老师老田、老婆翠香、儿子小年、哥们儿四货等的期望，考上了老田曾经的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