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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谈起吃,我总会得意地向朋友炫耀,我们老陈家有三宝:扣肉、米酒和芋包。
您吃过没?没吃过!别急,听我慢慢道来。
一
扣肉很多朋友都吃过,南北方都有,比较常见。我从小就看着母亲制作扣肉。选用上好的五花肉,切成大块,在开水中滚熟。捞出洗净浮沫后,下油锅炸至金黄,基本就成了。
如此经典的一道菜,三两句话就讲清楚了?别急,里边门道还多着呢。你瞧这选肉就有讲究。一定得选那肥瘦相间、肉质紧实的上好的五花肉。太肥了,油腻。太瘦了,干巴。
炸肉是制作扣肉最重要的一步,这里头讲究就更多了。炸之前先用叉子,在肉皮表面上扎上小眼,扎得越密越好,这样炸出来的皮才会蓬松。最重要的是掌握火候,火候不够,油脂没炸出,肉质腻口,表皮也不酥软。炸过头了,皮和瘦肉的部分就变焦了,硬邦邦的嚼不烂。母亲几乎没有失手过,炸出的肉表皮金黄,密布着细致的虎皮纹,焦香诱人。
这才只是半成品。接着,把肉切成块,与梅菜一起蒸制。梅菜是这道菜的灵魂,要提前炒制。必须选用本地产的,切成细条,加上葱姜、橘皮爆炒,洒入老酒,梅菜的香气被迅速地激发,充满整间屋子。这香气扑鼻上头,我往往难以抵挡,每每要冲到厨房,先吃两口炒梅菜解馋。
母亲切肉豪横,一个大盆里,全是三四公分宽的大肉块。不像一般小店里,把扣肉切得薄如纸片。每次尝到那薄薄的扣肉,我都恨不得整碗抢过来,一口吞下。蒸制过后的梅菜扣肉,肉汁的香气搭配梅菜的咸鲜,勾引着饥肠辘辘的一家人。此时,一定要搭配上香软的米饭,让每一朵米粒都包裹上油脂,在嘴里爆炸、绽放。
这是触及灵魂的美食。
梅菜在这里扮演了关键的角色:解腻增香。北方有配菜中加入腐乳的做法,不如梅菜有香气。我也吃过夹在芋头里的扣肉,又不如梅菜解腻。当然,这可能是我从小形成的偏见,母亲的梅菜扣肉,是印刻在我的基因里的美食。
父亲和我是家里的吃肉大王,这整盆肉,大半是被我俩吃掉的。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一直爱吃五花肉,母亲也就变着花样地做。除了梅菜扣肉,家里还常有豆豉蒸肉、米粉蒸肉等。最受欢迎的还是梅菜扣肉,高温油炸去除了它的部分油脂,使得它不腻不柴,恰到好处。
我从小就深知五花肉的美味,并常常为身边不吃肥肉的小伙伴感到惋惜。同时也有一丝窃喜,少有人会跟我抢肉吃。
不过,五花肉常有,梅菜扣肉不常有。小时候,这可是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毕竟工序复杂,还得耗上一大锅的油。
由于爱吃肉,中年时期的父亲,一直是偏胖的。直到十年前,查出轻微的糖尿病症状,父亲开始跑步,迅速地减成一个瘦子,并坚持到现在。而我,也已步入中年,再也不敢像小时候那样,饿死鬼似的敞开了吃。
要是没控制住自己,多吃了几块,我又要开始懊恼了。并暗下决心,第二天一定要出门跑上几公里,把这吃进肚里的肥肉蒸发掉。
我给母亲打去电话,问起扣肉的做法要点。母亲善解人意地笑了,关切地问道:“是不是又想吃扣肉了?上次寄来的都吃完了?要不再给你做一些?”
此时,我难以回答,只能摸着肚子,陷入深深的纠结之中。
吃或不吃,是一个问题。
二
如今我住在一个海滨城市,但每年过年,总要回到那充满烟火气的客家小城——连城。过去,这座小城以酒风鼎盛闻名。
客家人好客,尤其在过年。有客从远方来,必须要招待好。如何判断招待得好还是不好?过去物质匮乏,酒桌上只有一些山乡野货,不成敬意。于是,喝酒便成了判断待客之道的标准。客人喝高了,两脚打圈了,说话不利索了,那就说明招待到位了。客人走的时候还清醒着,说话麻利走路稳当,那一定是招待不周。
所以客家人不是爱喝酒,我们只是以酒来表达好客之情,表现待客之道。这是客家人的礼。
酒桌上喝什么酒?一定要喝我们自家酿的米酒。
酿米酒是一门技术活。每年九月,母亲就要开始忙活了。先把那几口大缸清洗干净。农村家家户户都有几口缸,大的酿酒,小的腌菜。接着蒸糯米饭,满满地蒸几饭甑。小时候,我们吃的是捞饭,大米先在水里煮到半熟,再捞进饭甑里蒸熟。这种捞饭,颗粒分明,脆弹爽口,如今已经没人这么煮了。
煮好的糯米饭倒进大大的簸箕,摊开放凉。此时也可以偷吃几口,软糯可口。接着洒上酒曲,搅拌均匀。再装进大缸,盖上网布,就等它发酵出酒了。
封缸以后,并不是就放任不管了。得定时查看,观察缸内的发酵程度,及时调整密封度和室内温度。酒的好坏,与当年的天气情况息息相关,气温和湿度会影响酵母菌的生长。要酿出上好的米酒,需要有多年的实践经验才能完美掌握。
过去的客家人,家家户户都要自酿米酒。没有米酒,就没法招待客人。这在过去,可是一件丢人的事。因此,酿制米酒是客家女子必须学会的技艺。能不能持家、会不会持家,很大程度上就看能不能酿出好酒。
母亲的米酒确实酿得好。记忆中,我们家过年从不缺少米酒。甚至有父亲的朋友,送来酒缸,买来糯米,要请母亲帮忙酿制。
到了隆冬时节,米酒大致就酿好了。酒液倒入大锅,还得进行蒸煮杀菌、过滤装瓶,才能长久保存食用。
新制成的米酒,酒液橙黄而浑浊,但没有明显的漂浮物。入口甜爽,像喝蜂蜜水一般。
但千万别被甜润的口感欺骗了,米酒的酒精度并不低。我没有准确检测过,但依我自己对不同酒类饮用后的反应来判断,米酒该有20度左右,比葡萄酒的酒精度更高。
曾经有个外地的同学,过年来家中做客,我当然是要热情招待的。他平时酒量很好,白酒能喝一斤的。当时他还不知道米酒的深浅,只觉得甜甜的像喝饮料。我们一群人快乐地喝到午夜,他也一直谈笑自如,看起来完全没有酒意。就在散席起身的瞬间,他突然整个人发晕,随即开始呕吐,瘫倒在地。当晚他不省人事地睡在我家。捂着鼻子清理打扫的时候,我实在有些懊悔,从此再也不敢如此热情地劝人喝米酒了。
自酿米酒的可怕之处,不只在于它的酒精度,还在于它的杂质。没有经过蒸馏提纯,酒液中残留了很多的甲醇和醛类。这些杂质在体内的留存时间长,比酒精更难被消化。因此,米酒喝醉后,第二天特别难受,常常是头疼欲裂,晕晕乎乎的。
如今越来越多人知道了客家米酒的威力。在我生活的这座海滨小城,与当地人聊起客家米酒,时常能听到类似的故事。他们描述起在客家喝酒的经历,总是面泛恐怖之色。并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如何与主人斗智斗勇,机智地没被灌倒,并幸运地从那儿逃了出来。我感同身受地连连点头,眼里再次泛起,久已湮没的猎人的微光。
过年回家,几个高中同学来家中相聚,聊的无非是当年的旧事。这其中就有不少酒醉的糗事,如何醉得乱睡一团,如何抱着猫食盆呕吐等等。聊着聊着,我似乎又喝多了。
在这氤氲的酒气中,又过了一个年。
三
过完年,我与弟妹又将踏上回城的路。此时,车子后备箱便显得特别小,根本塞不下母亲准备的各类食材。
这其中,必然少不了“陈家三宝”中的最后一宝:芋包。
芋包的做法同样非常繁复。首先是制作面皮。我们本地的做法,是选用小个的红芽芋,蒸熟后剥皮与地瓜粉混合,放在盆里使劲揉,也可以掺少量的木薯粉。揉到表面光滑,不粘手就行了。
接着做馅。五花肉去皮切丁,干香菇和笋干泡发后切丁,此外还可以酌情加入荸荠、菜心或者豆干。把这些料按次序炒香,备用。这才完成了一半,已经是满屋飘香了。
接着开始包。我们本地的芋包有两种样式,一种是包成三角形。就是一块面皮三面对折捏合,成型后看起来像一架飞机。还有一种是两面对折,捏成一个半月形。讲究的话,在捏合的边上打一排褶子,做个装饰,就像是给布袋缝上了花边。
包好的芋包可以水煮,像煮饺子一样。但我更喜欢蒸的。锅里水开,蒸屉铺上纱布,放入芋包蒸上十几分钟。蒸好的芋包先在猪油里滚一滚,再放进大碗。这样,层叠的芋包就不会粘连在一起。
我对芋包是毫无抵抗力的,父母都知道我从小就特别爱吃。但凡有芋包,我是绝不吃饭了,一盘芋包足以把我吃撑。刚蒸好的芋包,面皮浸透了內馅的油脂,Q弹而软滑。猪肉与香菇、冬笋的香气完美地融合,鲜香浓郁,面皮也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内馅的油腻。这是从嗅觉到味觉的全方位冲击,让我的大脑停止思考,只顾着一个接一个地大快朵颐。
我们家在镇子的中心,一回到老家,发小们总要相约来聚聚。他们未必要来看我,但个个都对“陈家三宝”念念不忘。特别是母亲做的芋包,声名远扬。甚至有中学的同学,二十年前吃过我家的芋包,如今聊天的时候,还咽着唾沫谈起那记忆深刻的美味。
此时,拥有“陈家三宝”的我,是最幸福的。
过年回家,米酒早已经酿好,扣肉也早早做好了。只有这芋包是临时做的,母亲说现做的才好吃。于是我便看着她,在晚上忙完家务以后,自个儿慢慢地擀面皮,慢慢地剁料炒馅。再一个接一个地包好,并迅速地放入冰箱冷冻。这样,随吃随取,我们回城的时候还可以打包带走。
女儿们正在好奇的年纪,便跟着母亲,擀起了面皮。她们也包出了自己的芋包,拥有自己的独特形状,并且煮好了自己骄傲地吃掉。芋包的味道,便深深地传递到了下一代人身上。
而我与父亲,少不了要小酌几杯。米酒含糖量高,父亲是不能喝的,他只能用葡萄酒和我对饮。弟弟酒喝得少,但也特别热衷挖掘父亲的陈年旧事。母亲在一旁,不时地插进话来,纠正或者补充父亲的遗漏之处。妹妹酒喝得少,我们也要硬拉着她,陪在一旁。妻子和女儿听不懂客家话,我便边聊边给她们翻译。这是一年中最轻松、最满足的时刻。
平时与母亲通电话,常常都在聊吃的。问孩子们吃得好吗?有没有长肉?问我想不想吃扣肉?想不想吃芋包?我当然想吃,但想到那繁复的制作过程,心里便打起退堂鼓。也劝母亲别费神费力了,不吃也罢,减肥。
但没过几天,母亲又偷偷寄来快递,总有这些美食。她知道我嘴上说不吃,心里有多馋。
我常担心“陈家三宝”要失传。这么多年来,只有母亲会做。我们如今生活在城市,平时做饭力求快捷。我们是否还愿意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去制作一道如此繁复的食物呢?
母亲是不怕繁复,不嫌辛苦的。儿孙的口腹之欲,就是她最大的动力。
我也不该拒绝,不如多花些时间,与母亲一起操练起来,让“陈家三宝”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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