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他妈算个什么狗屁护士……你配穿这身衣服,戴这顶帽子吗……你他妈上过学吗……没学过怎么扎针啊……会干活儿吗……你就是个该给我低三下四的服务员……你配活着吗……杀人犯,你他妈怎么不去死……滚,给我滚……他妈赶紧给我滚去死……”
她嗜酒,好多年了。
早忘了第一次喝了多久,什么时候,但永远记得当时的感觉,那冰凉苦涩的液体,流入她的嘴里,怎么这么温柔?明明那么苦,尝起来却甜得像一个婴儿的唇,软软的,不想停留。
胃病是当时落下的,像被抽干血液的疼痛在肠胃肆意颤动之后,用着一种让人呕吐厌恶的姿态向她宣战着高傲娇纵。
眼泪滴落模糊了世界,可她死撑着一切自我诉诫 : 天塌地陷,也绝对不能哭。可真抱歉,她的眼泪控制不住的流,回不了头。早不是十八九岁的青春小姑娘,可怎么办,委屈颓丧分交流对象,哪分年纪,即便你什么都没做错,或者说,你选择它,就是你的错。
“医疗为什么是服务行业?”
“逻辑上不是,可对于国家来说,医疗救治是国家给予百姓公民的生活保障承诺,是国家对于人民的服务事业……很遗憾,相关工作是我们在做,我们在医疗,我们在救治,我们,就变成了服务者。”
“可我从来就不是好人。” 好吃懒做,贪财好色,口蜜腹剑,两面三刀,这是什么高尚情操?
“但我知道,你也绝对不可能有魔鬼之手。”她的老师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相信她的心。
是!她不会有,可没人知道,无数个失眠难入睡的夜晚她喝了多少罐酒后,吐得醉生梦死,有多少曲唑酮陪她睡了又醒,醒了又哭。
二
“男孩儿和女孩儿?” 她的肚子明显不是一个孩子的大小,凭我的经验,双胞胎,八个多月可相当不容易。
“嗯嗯,龙凤胎,预产期在春天。” 她脸上的温柔喜悦,没做过母亲的我看起来都深觉舒服感动。
“坚持不住就休假吧,别让自己压力太大。” 快九个月还三班儿倒,她在用什么强大的力量艰难硬撑,别人根本感受不到。
“想着越晚休,就能陪孩子越多。” 看,一位母亲从少女强化成超人,往往就在瞬间片刻。
现在的人都自私伪善,更何况在疾病面前。拳打脚踢来得那么突然,让一身三命根本来不及反应,不得已承受。她一身重伤,满脸紫肿。
“什么?王法?你说公道王法?生命面前,你护士有什么资格跟我们患者讲王法!用你们的贱命换我们一生平安,你还勉强算的上称点重量。” 什么时候还论资排辈谈配不配了?患者难道是阎王?护士不配讲王法?
不能张嘴,不能还手,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挨打受骂就成了护士分内的事,不出人命就不犯法?
三
“老张凌晨三点倒在了刷手池边儿上。” 他看着这个躺在他眼前的男人,听着同事解说事情经过,用尽全力克制着内心的一切情绪,他最好的“朋友、同事、老师”,昨晚做完手术过劳死了。
“想他吗?” 过去了好多年,他也没有走出来过。
“想……,特别想。” 想跟他搭班做一台手术,在办公室为一个病例讨论吵架,喝顿酒,再东倒西歪找回家。
“为什么还坚持?” 老张走了,自己在这儿哪有什么意思。
“放弃或死扛,你选哪个?” 是啊!选哪个?老张不在,他要替他做手术,看病例,喝光酒,他要替老张看世界,他要替老张好好活。
四
“她为什么离开你?” 我把倒好的茶递给他,很烫,尤其比较于他的心。
“不着家?回应少?没有大把时间?可能,因为我是学医的……” 他想说的轻松些,但没做到。
“她怎么说的?” 人离开总有个理由,主观或客观的理由。
“ 你是学医的,你那么坚强,天大的事情都能自己解决,有没有我,有什么关系?有什么不一样?” 他自我安慰的笑了笑。他笑了吧?笑了……好像,没笑。
“不想说什么?” 我回问,你不想跟她说什么?解释,或者告别。
“清醒一辈子,也就那样子,算了。” 是啊,算了,不然,能怎么样呢?更何况,每天不人不鬼,丧心病狂,下班栽身一躺,丧尸一样,又怎么称得上清醒呢?
“有使命感吗?” 这么让人难堪的生活,总该有点理所应当的安慰吧。
“有……我是外科大夫,我要刀下留人。” 他12天没回家了,医院的行军床太硬太窄,他的腰一天比一天僵硬,他的眼睛一分比一分血红,但不能走,明天凌晨三点还有两台手术。
“热爱吗?” 我问得太试探,自己都讽刺可笑荒唐。
“谁会热爱?那个传统怎么说来着,抗呗,死扛!” 是啊,像所有老师前辈护士大夫说的。抗!扛得住就抗。扛不住?就死扛!
“你为什么不想结婚?” 没想到他会反问我。太多年没人关心过我的情绪,这让我不禁深思熟虑,想好好回答这个问题。
“不期待就没失望,没牵挂就不羁绊,如果代价是辜负当初一起走的初衷,歇斯底里的相互残杀还放弃了自由,我宁愿孤独。” 我,宁愿孤独。
“还失眠头疼?” 他拿起那杯茶,假装不经意的问。
“我?…… 我与我周旋已久。” 表现不错,这次,我没打算不经意得答。
五
我与我周旋已久。
实习时候碰到过各种各样的患者,不同样貌不同性格,是没接触前从来不曾试探期猜的想象不到。可不知为什么,那么不一样的人人总总,怎么会奇迹一般的不约而同,全方位展现自己尖酸刻薄,刁钻丑陋的嘴脸面孔。
也是遇到过真的很好的患者,不管是真是假,即便只是表面也让人感动。好遗憾,这样的极个别可是千万年也难一遇的超稀缺物种。
“感觉怎么样?还行吗?” 我强迫自己深夜自问,怎么样,还行吗?睡不着的二三四点,我需要的是自我打气的心态和还算舒服的被子枕头。
不太行,每天都在和自我战斗,但是,又有什么用呢?大人们说,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生活?这是生活吗?是不是缺点什么?好像确实缺点什么,寥落,空洞,不知道怎么把它填满,就好像心里有个窟窿,大窟窿。
家楼下有个安徽板面的小店,每个一天一宿后的下夜班,困似魔鬼,精神涣散,可心里的大窟窿,加肠加蛋也填不满。
我一度以为是现实的贫逆不济、迷茫的未来和事事不确定,让自己日夜反复看着这个心里的窟窿不释怀,难忘记,怎么填也填不满,而事实是对这个狗丧行业的无语,没得选,迫不得已和无能为力还不甘认命。
在无数个被蹂躏折磨,生吞活剥的深夜时刻,生理解剖,内妇外儿,药理基护,病理急救,等等等等,好多好多。你可以抱怨厌腻,但不能停留放弃。因为,你站的一秒,没人等你。
六
“都想好、准备好了?” 关系最好的前辈看着她新剪好的头发,干净,利落,适合她。
她,辞职了。
她吞掉面前杯子里的酒,享受口咽弥漫的苦涩,味道真好,这感觉真好。脱掉了那身衣服,摘掉了那顶帽子,拥抱着自己对世界笑。
七
她在春天生了一对龙凤胎,一家人的合照特别好看。日子总要往好过,有家人,有孩子,即便遇到的垃圾再恶心也不是特别重要。
八
他常带酒去看老张,把一瓶辛辣液体淋满地面,再坐下来把另一瓶灌进胃里,起身找回家,像老张还在的时候一样。他在无数时刻都告诫自己,绝对不能为了世界罪恶就一了百了,他要把命活到份儿上,他要把自己活成老张。
九
第十五天,他用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打开了家门,洗了个澡,长长的睡了一觉。梦里的她还在他怀里,梦里的他还紧紧抱着她不舍珍惜。
十
我,22岁了。
我羡慕与生俱来自信的人,而我天性自卑,易染,焦躁,敏感。请不要苛责我的缺点,那早已是我放大百倍的部分,我比谁都先察觉。温柔是共情,绕开自己备受震动的苦痛去对待他人,在谁看来都不公平。
“我知道被这样说令人难过。” 和 “我曾渴望被如此对待。” 因自身受难,而避免他人受难,因自心残碎,而拒绝讨人欢心。于是,我们一点点有了偏性,偏向自念,偏向心灵,偏向独自思想的满足怜悯。
在太多年前对自己说的幼稚言语,现在想起还觉得痛刻情极,不愿忘记。可生活是螺旋式节奏前进,在日夜焦虑和选择犹豫之间,我也不过是在与自己周旋而已。
PS : 献给文章中的每一个“你”。
考虑了很久应该把结局写往哪个方向,如果换做是我,我希望离开,彻底离开。
真的抱歉把这么多沉重的罪恶附属在你身上,让你替我承受,又替你决定事态发展的脚步艰难。可我忘了,在平行时空,你就是我,我不就是你们每一个人的残影。那里的你,能醉酒,敢放手。这里的我不会喝酒,不会补救,只能肤浅说写一句 : 忘掉世界向前走,放过自己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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