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在
张良永站在院子的角落里,是一根长满疙瘩歪头就老的树,好像有几千年了,像生了锈的铁坨坨,默默地等着。就是在大热天他也穿得鼓鼓囊囊的,扛一杆猎枪,节骨突出,脉络分明可见的手缓缓的在猎枪上擦来擦去,一双混沌的被白膜遮住的眼睛在各处寻找。好像不能再打猎浑身都不是滋味。间或叹息一声。摩沙猎枪和叹息构成了他的全部生活,就像我们习惯了空谈腐败然后是平淡的时光,就构成了我们的生活一样。
张良永弄不清自己有多老有多大年岁了,他吃力的把猎枪一下一下的举起,机械地眨动着毫无水分的眼睛,蠕动着唠鸡鸡的嘴唇,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他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不会是八十岁吧,村子里还没有活过七十九岁的,自己哪有那个福分?我们尽量不去打量他,那会勾起他翻来覆去的回忆,这些都是村里人听得腻烦了的事情。他年轻的时候,有一个美丽温柔的女人,那女人很贤惠很爱他,爱得热烈深刻。并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可有一天他们同时上山打猎,一支兔子跑来,他追过去,绕山梁一圈又到原地,瞄准,砰的一声,兔子不见了,那女人却倒下了。他把女人和猎枪抱回家,女人死在他的怀里。后来他在村子里与人总是说:命啊命。
张良永不断的叹息声使得我们村子里的日子总是被来自光阴深处的阴云掩埋。当我们对什么事情感到无能为力或者无法说清的时候,我们总会像张良永一样的叹息。弟弟早逝,爸爸妈妈总是唠叨:命啊命。当我高考落第,被人嘲讽,爸爸妈妈也说命啊命。村里人都用命啊命来宽慰自己和别人。当领受了一场不幸婚姻之后,爱上另一个女人的时候,她问我为什么爱她,我随口说出命啊命。她居然趴在桌上恸哭起来。我不知如何是好。她走了,她在最后的一封来信的最后写着命啊命和半页的空白。我看着那叹息后面连着巨大而茫然的时空。我想她没有错。
张良永的祖父是村里的富裕人家。几经沧桑,家道衰落,后只剩下家传的一把猎枪和远道而来的陌生美女。他常常用这把猎枪来证明他绚丽灿烂的爱情。她带着独养女儿落户在我们这个穷村里,已经老得踉跄了。身上穿着一件发黄的烂棉袄,额上的皱皱密密麻麻,靠着替人修磨子贴补生活。他那个单薄瘦弱的女儿居然长成了个婷婷的大姑娘,后来被拐到一小城成了闻名遐迩的妓女。
他更老,更像一堆锈蚀斑斑的铁坨坨,他再也没有精血和元气,以至于他那动人的爱情故事也从他嘴里消失了。没有人再请他修磨了,那把猎枪他也很少时间去摩沙它了,他慢腾腾的整理自己的院子,使得他像一座充满阴云的坟墓。没有人指责他,他守着贫穷和规则过日子。他憎恨偷盗嫖赌通奸。他善良的望着天空,他的生活习性使我们原谅了他女儿对他的恶劣影响。大家都愿意把他的女儿忘记。他也把她忘记了。他曾经把一笔远方寄来的钱又如数寄回,并附言:呸。然后又是他的一声:命啊命。
一个夜晚,我看见他勾着头在院子里寻找什么。间而,他举起那把猎枪,抬起头,望着辽远的天空,我发现她目光中布下的阴云居然比他在月夜里投下的影子还要黑暗和憔悴。他骷髅似的身子和漆黑沉重的的影子令我心酸。
张良永活得那么长久确实令人惊奇。他的苍老,骷髅一样的身体不时地令我想起读过的关于许多送葬坟墓和幡旗之类的阴森描写。我总觉得他什么时候都会倒在他的院子里,命终归要收他而去。但是冬天过去,新春的泥土气息和百合的馨香缭绕人们鼻翼的时候,人们都发现他又拿起那把猎枪在院子里哗哗的擦着,他的眼睛望着辽远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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