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是那个瘦高个子先打来电话,着急忙慌地问,听说那个大房产公司出事了,你听说了吗?小林说没有啊。那个人说,我也是偶然听到说,大老板已经跑了,又被人抓回来,已经进去了。他还在那边叨叨着,小林却想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他就是这么感觉的,这一刻终于还是到来了。
瘦高个的话音还在继续:说是那个地方本来就不让开发成住宅区,那帮混蛋都是顶风上,跟上边扯了好几年的皮,硬要盖,现在好,中央都发话了,全部拆除掉,半点都不剩。省委书记都牵进去了,我已问过懂行的亲戚,违章建筑拆除,一分钱补偿都没有,最多就是拆下来的钢筋废料算你的。
小林心里轰隆一声。只觉得没法站在潘海杰的立场来打消瘦高个的疑虑了,瘦高个的疑虑,已经准确无误传递到他的胸膛里来了。瘦高个说潘校长难道一点风声也没有透漏?小林说潘校长已经四五天没有来过了,我以为他一直在准备结婚的事,他的婚期就在这个月底。瘦高个说不好,我们得赶紧见到他的人。那个别墅没有了,别是他的技校也没有了吧。小林说技校还是在这里的呀?瘦高个说那谁知道呢,谁知道里面还有什么猫腻。
挂了电话,小林立即拨打潘海杰的手机号,一声又一声响,通是通的,就是没有人接听。小林又回拨瘦高个电话,叔,电话已经打不通了。瘦高个说我就是打不通才打你电话的,你真不晓得华盛老板跑路的事儿?小林说知道,就是刚刚听你说的啊。瘦高个说自始至终,你不都跟他们是一伙的吗?合伙骗人,也有你一份,他们将来拿获,你还能跑得了不成?小林说叔,我真是啥都不晓得啊,我自己还有一笔钱在里面呢,我在这边好几年的工资,每月省吃俭用,都放进去了,我都没有领过一次完整的工资。小林几乎要哭出来。瘦高个说那他就是连你也一起骗了,你跟我们都一样,都是受害人,那么我们就要齐心合力,赶紧把潘海杰这个骗子找出来,只要有他的消息,你赶紧跟我通个气。
小林答应着,心里却茫茫然。那笔从未到手的钱,是小林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所有,是他一天天一点点的工作换来的,更是他全部的未来和希望。在商场里,在健身房,看着那些省城的条件一看就很优越的人,未必不自卑,但是一想到在著名的岱岭风景区,在那么漂亮雅致的别墅群,竟然有半间房屋跟自己有关,也会凭空里添了丁点的底气。但这一切从来都只是虚妄,闲下来时常在心里盘算的那笔钱,三千,一万,五万……一点点在虚空中叠加着,实际从来都没有看见摸到过,从来都不属于自己。一切一下子打回了原型。他真希望拉个人过来跟他说说这件事,来求证一下。他晃荡到实习车间,看着学员们人人一手拿着防护罩,一手握着电焊条,刺啦刺啦的火星,竟然跟平时一样的世界。他们跟这件事压根都无关。
小林又晃荡到食堂,老桑已经走了,做饭的是一对来了一年多的五六十岁的老夫妻,除了做饭拖地抹桌子,他们什么都不关心,也什么都不懂。
小林有点坐不下来,尤其瘦高个的话,潘海杰是个诈骗团伙,自己也是参与者——会不会就是真的?那段日子,从下通知,到大聚餐,每天接打电话,帮着收钱记账转账跑银行,签字盖章解释政策,哪一样少了自己?再进去,这一辈子都完了。小林忽然很害怕潘海杰真的一下子出现在眼前。
还没到下班时间,潘海杰办公室的座机几乎被打爆了,人也一波一波地涌来,晚上十点多又来了两拨,都闹哄哄聚在屋里屋外吵吵华盛存钱的事。大家都有一种惶惶末日之感。现在不是华盛老板跑了,是潘海杰跑了。学员们一下子也炸了锅,他们都在培训期,只担心自己的操作证还能不能拿到手。他们谈论潘海杰到底去哪了,是不是卷着新收的培训费跑路了,是不是从一开始他就是跟那个大老板一伙的?一开始大家的兴趣还在华盛房产,很快就集中到了潘海杰身上,再后来,忽然有人对准了小林,非要小林交代出潘海杰的去向。
在这一刻,小林忽然犹疑起来,潘海杰真的蒙骗了大家吗?也许他跟自己是一样的,也只是一个受害者。这种念头一旦出现,小林就想起事件爆发前,关于潘海杰的所有点点滴滴。潘海杰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是一个有能力有成就的年轻人,还是一个从头至尾的骗子?他是一个受害者,还是一个参与者?因为那个省厅同学的关系,他作为创业有成的农民工上过劳动保障专版,照片上的潘海杰一身工装而神气潇洒。小林想起有些电视剧里的反角,英俊面孔下掩盖着一颗邪恶的心——也许潘海杰也是这样的真实面目?在嗡嗡嗡的议论和吵闹声中小林失去了判断力,他想趁大家离开的时候,赶紧打点一下自己的东西,离开这是非之地,然后再想方设法找到潘海杰,尽量拿回自己的钱。潘海杰还有龙翔技校二十年的土地租赁权,这么大一片地。
小林还没到车站,就被瘦高个几个截住了。他们质问他,潘海杰窜了,你也要窜?如果你不是他同伙的,你窜什么?小林说不是,是我爸爸生病了,我要回老家看看。那几个以前的工友说,早不病,晚不病,偏偏会赶时候,现在病了。小林说千真万确。瘦高个抬起手一巴掌呼在了小林的左脸上,吼一句,甭听这小子瞎掰扯,他压根就没有个爹,以前我听厨师老桑讲究过。几个以前的伙伴拉扯着小林,推搡着他,除非你带领我们找到潘海杰,否则绝不会饶过你。我们过不下去了,你也别想活下去!
到哪里找潘海杰呢?小林一点头绪都没有。
十八
郝绣花正收拾着东西,外甥忽然进了门。绣花从未出过北海郡的地片,想起要一个人去省城,心里一筹莫展着。即便能到那,又怎么找上海杰呢?他电话现在打不通。绣花后悔没保存儿媳的手机号——关键的海杰到底怎样了?他们的婚礼还能不能按期举行?老家已收拾停当,只等着他们回来完婚。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外甥忽然走进了梁家的大门,站在了她面前。
绣花惊愕地看着他。外甥是妹妹家儿子,除了年节不大见面,平时各人忙各人,几乎不联系。但他竟然找到这来了。大姨,我和你一起去省城吧。他不坐也不站,只眼睛看着客厅的门后,门后竖着一个拖把,别的什么都没有。绣花说你怎么来的?外甥说我开车来的。绣花说你坐下喝点水,先喝点水。外甥说刚喝了过来的,不渴,咱们走吧。绣花说我马上就收拾好了。外甥说回来再收拾好了。绣花说你实话跟我讲,海杰到底怎么了?外甥说出了点事。绣花说是不是开车出事了?他人现在怎样了?他开了五六年的大车都没事,怎么现在反倒出事了呢?外甥说也不一定是车,兴许没啥事,咱们先去看看再说。
外甥的车是一辆新式香槟色五菱面包,看着却跟商务车不差多少。绣花挎着大兜子上了车后座,外甥启动车辆。梁老爷子赶出来拉着不让走,你们啥事走得这么急?再急也得吃了饭再走。外甥已经踩动了油门。出了巷子就是大街,两旁司空见惯的事物纷纷往后退。绣花说你怎么晓得我要去省城?外甥含含糊糊答应了,过了好一阵子,他两手放在方向盘上忽然叫一声:大姨。绣花抬头看他,他又不说话了。是不是海杰直接给你电话了?外甥说嗯——不,是海杰他对象。绣花两手抚摸着大腿两边的坐垫,粗糙的亚麻,硬硬地锉着她的手。窗户外面的树、人呼呼地往后闪着。绣花把手放在膝头,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两只手不知怎么抖动着,在膝盖上放不住要滑下去似的轻微地抖动着。绣花想我的手这是怎么了?
也不知跑了多少路,也不知跑了有多久,外甥手机说本次导航已结束,车停在一个新建小区的门口。他拨了个号码跟什么人通电话,他一手打着电话,一手牵着绣花的胳臂,领着她慢慢往里走。绣花跟着往前走,进了小区门口,穿过一段小路,走到一个楼道里,进入一个电梯门。进了电梯,他按了九楼的键。电梯门开的时候,门外已站着一个人,是个姑娘,原来是海杰对象。还没等绣花看到她的脸,她已经扑过来,两手圈住绣花好一会儿,绣花看不到她的脸,只感到紧贴在自己肩膀上的她的头。松开怀抱后,儿媳转身前头走进了房间。
这是海杰在省城买的单元楼,绣花听海杰说过向阳的那间给自己睡。房屋很新,没有住开的迹象,屋里的所有家具家电也都崭新,没有用开的迹象。绣花等海杰对象在洗手间稀里哗啦忙一通,再出来,绣花说,啥也甭说了,你直接带我去看看海杰吧。儿媳这才抬头看着绣花,她脸刚洗过,眼睛却仍红肿着。绣花说海杰是不是得了不好的病?儿媳妇用力摇摇头。绣花又说,我还记得,他爹当年就是忽然得了病——这句原本试探的话一出口,绣花浑身打了个哆嗦,几乎站立不住了。姑娘叫了一声妈。绣花说在省城的大医院,感冒了怎么会不做皮试?不会的,不管海杰得了啥病,在省城里,一定都能治好的。你们赶紧带我去看看他吧。
省城的医院真大,外甥和儿媳妇一左一右走在绣花的两边,穿过一个拱门,进到一个大厦,又穿过很长的折折转转的玻璃长廊,然后进入一个电梯。出电梯的时候儿媳的弟弟竟然已等在门外了。好像这些人都定好了暗号,一个一个提前站在不同的地方,排着队只等着迎接绣花的到来。
四个人下了一段步行梯,走到一个房间去签字。护士和医生都很有耐心,很安静地等待着他们。绣花听着医生的介绍:发生了事故……护士把一支笔递到绣花的手里,要她签字。绣花说我想看看我儿子,否则这个字我不能签。三个年轻人走在她两边,进到大厦顶头的电梯,儿媳妇的弟弟忽然按住一个键,说姐你先回去,你别跟着过来了,待会儿我们来找你。儿媳听从了兄弟的话,退出了电梯。外甥按了控制板上的-2字样。这趟电梯下得快,没有上下的人,一路都不用停。
他们被领进一个大房间。这整个一层房间安静极了,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一排白兮兮的灯。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前边领路,走路的时候那个人脑袋往前一探一探的,像只鹅。
绣花抓紧了外甥的手,跟着他走进一间灰色墙壁的大房,房间里靠着墙一左一右放两排铁床,上面都铺着白色的布。只有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人,露着的脚趾上悬挂着名牌。那个走路像鹅的人走到前边,掀起白色的布,下巴对着绣花身后用力点一下,绣花觉得自己两只手臂忽然被钳紧了,还没等她再看一眼床上的人,鹅已经将白布又盖上了。接着绣花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被牢牢控制在两边有力的手臂间,想再往前却已动弹不得,反而违背自己的意志转过了身,往外走着——不是走,是飘,沿着原路返回……绣花几乎脚不沾地地被架离了太平间。
到殡仪馆的时候已经是次日的下午。儿媳的娘爷也来了。大家排着队跟海杰告别。绣花仍旧有点恍惚,但她还是听到了儿媳妇撕心裂肺的恸哭,绣花觉得五脏六腑都给那个哭声扯碎了。几条力气很大的手臂劫持般控制着自己,还没等走到海杰的身边绣花已被转移到另外的房间去。绣花的腿脚好像已不受自己控制了,而是控制在周边亲人以及陌生人的手中。她明确晓得在他们控制范围之外还有更大的真相,但她只被允许一点点窥见缝隙里透进来的步步接近的事实。
不知过了有多久,绣花隔着人群看到外甥手里捧一个外壳精美的盒子走过来,绣花再没有犹豫,她努力地站起来,坚决地推开两边所有的人,她走到外甥面前,硬生生从他两臂间搬过了盒子。她两只手臂将盒子紧紧抱在怀里,就像当年刚刚生下娃娃时,将他包在襁褓中,她将襁褓紧紧抱在怀里时一样。绣花不记得最后一次看到儿媳是啥时候了,后来她拼命想,也只想起那阵爆破般仓促的哭声。是在两个月之后,绣花才知道那天没走出殡仪馆儿媳就小产了,她已经怀孕两个多月,直接被送去了医院。出院后,她被弟弟和父母带回了老家。
十九
小林被瘦高个指定的两个人看管了起来。他们先将他塞进蒙着左右车窗的面包车跑了不知多远,进到一个大院,被押着上了一段楼梯,穿过一段走廊的时候能听到空空荡荡的脚步回音。两边的房子都空着,应该是一个废弃的厂房。有两个人在外面盯着。随着门锁呱嗒一声响,小林扯下眼上的黑布。一个很小的杂物间,废报纸,铁簸箕,烂拖把,还有两个老式的打印机……窗户很小,也很高,完全够不到。
小林觉得自己又被拘留了,而且再也走不出去了。
他不敢睡觉,生怕一旦睡着瘦高个他们几个就来弄死他。弄死了,随便挖个坑埋了,也没有一个人晓得。就像人间蒸发了,就像从来都没出生过一样。想到这里,小林不寒而栗。没有人还记得有小林这样一个人来过这个世界,也没有一个人真正关爱过自己。但他终于还是困极了,靠在一堆烂报纸上睡着了。梦里他到处寻找潘海杰,怎么都找不到,急中生智,他向一个陌生人借了块手机,再拨打潘海杰的手机号,竟然接通了,梦里小林喜出望外地听到了潘海杰熟悉的声音。
“哥,我要回老家去做一点小买卖,你先把钱还我吧。”
“小林,你不要给哥添堵好不好?那钱少不了你的——做什么买卖?你当买卖那么好做的?”
“我不想把钱存那儿了,我想都取出来。”
“我不跟你说了吗,现在银行利息低得很,金融危机,通货膨胀,你那钱放银行就是等贬值,三年贬一半,五年贬成十分之一——这话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
“哥,如果你真心为我好,就把钱还我吧,我不想赚那利息了,我贬值我自己愿意。”
“你信不着你哥。”潘海杰咯咯笑起来,他再也装不下去了,原形毕露。
“我是信不着你,你坑得我好不惨。”潘海杰诡异的笑声触怒了小林。绝望的是梦里电话也突然中断了,只剩下嘟嘟嘟的声响。小林醒来,黑暗中摸出手机,又习惯性的拨潘海杰电话,已经停了机。
小林半截身子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就像一只刚被踢打过的狗。他看着眼前的黑暗,终于明白这个世界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骗局。直到今天,一个年过二十的人,连自己亲爹亲妈是谁都不晓得,十多年的成长期,只被养母千方百计地蒙蔽,从大千世界里切割出来,密封起来,直到被密封进眼前的小屋,一个看上去像个旧洗手间的地方。
世界一直都在原地踏着步,从来都没有前进过哪怕一点点,坐在挖掘机座驾上的力量感只是一种幻象。难道这就是潘海杰指引给自己的大好前程?如果说上一次拘留是跟着大头干非法的勾当,现在呢?为什么一个人勤勤恳恳地做事,脚踏实地地生活,最后还是无处可逃两手空空?
我很可能就死在这里了,被他们弄死,从此人间蒸发,没有一个人知道,没有一个人关心。就像出生前一样。就像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我来过。
……如果潘海杰不是一个伪君子,诈骗犯,那么他即便上了人家的当,非跑不行,跑路之前也应该先给我通个气,让我好有个防备。假如事情反过来,处境对换,我一定会千方百计告知潘海杰一声,而不是自顾自跑掉。也许在潘海杰和自己之间从来都不是一种对等的关系。那么在潘海杰眼里,自己终究算什么呢?是不是就只是他无偿抵押给现在这帮已经疯了的破产无产者们的一个人质?如果他以为小林没有真正的参与,是安全的,那么他跑掉就是真的参与了?如果小林没有参与过就安全,他只要没干过亏心事也该和自己一样,也是安全的,那又何必跑掉呢?那么也就是说,从一开始潘海杰就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无辜。也许从一开始他就在装假,他什么都晓得,那个别墅已经进入死循环,他还是引领着大家一步步走进了预先设计的陷阱。能坑大家一点是一点。电影上的黑道大哥都会为兄弟们着想,连大头都叮嘱过自己和小猛,不要陷太深,否则将来拔不出脚的。
小林再也睡不着,他听了听门外,门外没有声响,不知道那两个监守者是走开了,还是睡着了。一天来小林只吃过一顿饭,已饿得有点虚弱有点晕,眼前连陌生人剩的半盘花生米都没有,大脑却空前得亢奋,各种思绪如沸水要涨破了脑袋。他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机照着,打量了一下屋里,又看了看很高的窗口。他决定把所有能叠放的东西都摞起来,用报纸垫起断了一条腿的破桌子,再将两个旧打印机摞上去,最后将纸箱子也折叠了往上摞。他踩住这一层层的杂物往上爬,臂肘终于搭上了窗框。他扒开半米见方的窗扇,黑暗里起了一阵呛人的尘灰。小林捂住嘴硬压下了喉咙底下的咳嗽。他往外看了看,只有一团模糊的暗黑,和远处等距离排列的微弱的灯光。他手臂支撑着窗台,努力向上牵引着身体,终于两膝跪到了窗框上。他小心翼翼地将一只脚先探出去,又将另一只也探出去。他坐在了窗台上。小林眼睛一闭,什么都不再想地往下纵身一跃。
借着楼顶和天空的分界,落地后看出来只是个三楼的高度,幸运的是底下还长满了荒草,如一层厚厚的草垫。只有一点可忽略不计的皮外伤。穿过茂密的野生的草丛,小林走上一条硬化过的路面,在手机上调出指南针的方向,但手机闪亮了一会儿就黑了屏,没电了。小林抬头看了看夜空,将手机装在裤袋里,他沿着一条小路向着灯光的方向跑起来。
当年泡网吧,最怕的不是警察进来查身份证,而是养母。他每次逃课去网吧,她都像侦探一样到处追踪。那时候她会往死里打自己,她憎恨他的成绩单,小林则憎恨她的憎恨。每次打完了她就开始忏悔,补偿,周而复始。小林坐在教室里,眼看着黑板,却总是无法集中注意力,只担心着世界在下一刻又变得歇斯底里。
初二那一年的某个下午,小林没有去网吧,他去了河边,沿着河岸一直往北走,过了桥,穿过绿化带,很希望能在那里再遇见继父。后来他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城郊那个曾经去过的村庄赶去。他绕过一条又一条小巷,想找到那个私密的小型屠宰场,但是他在那个不大的村庄里迷路了。他觉得每个巷口都像他要找的屋子,但转来转去发现都不是。他想那根本就不是继父曾经带他去过的村落。当他回到和她的那个家,躺在床上,他什么都不想干,对她的存在视若无睹。也许并没有找错地方,而是那个屠宰场已经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小林往有路灯的地方跑着,穿越眼前的黑夜,也穿越记忆里的那个村庄。他希望能在有路灯的地方拦住一辆路过的车。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却还是往前跑着,两条腿已不大听使唤,就像两条挂在腰下的木棍腿,自行上下机械地前挪,人也在飘起来。夜气很凉,背上的一层热汗很快也凉冰冰的了。
四野无人,好像天地寂静,又好像四处隐隐约约传来嘁嘁喳喳的神秘的声响。
前边的路灯忽然都灭了。
二十
随着官司的进展,几次往返省城,绣花渐渐地确认,海杰不仅是死了,还是被人杀死的。被人杀死的海杰已经被火化掉了,那么高大威猛的儿子,怎么就缩进一个那么小的盒子里了呢。所以郝绣花有时忽然间怀疑,一切都只是没有醒过来的一个梦,一切都不是真的。
家里的墙上好多海杰的照片,他刚出生时,一张小脸干干净净的,像个小丫头。不到三个月一扑棱就能翻身了,好几次都翻到了床地下。七个月就满地爬,他爹说将来这孩子会是员武将。绣花坐在阳光下的院子里洗衣服,几岁大的海杰满院子跑来跑去,他要妈妈陪着玩,但干不完的农家营生……他便趴在她的后背上,整个身体都贴上去,温乎乎的小肚皮,随着她一前一后搓衣服的动作,他也跟着一前一后地晃荡。他两只小手扣合了,挂在她的下巴底下,有点痒。她压低下巴夹住它,却更痒了。绣花笑,海杰一看到绣花笑就更胳肢她。八九岁十几岁的海杰,终于不再缠着妈,每天一大早自己起来,烧火做饭,背着书包出门,同大的孩子都喜欢跟在他屁股后……就因为有这么个娃娃,在男人忽然走掉后,绣花才一天一天满怀信念地活下来,一直到今天。
骨灰盒的确是自己捧在手里带回了,自己签字同意才火化的,这些都确定无疑。但绣花忽然想,那个匆匆忙忙看了一眼就被那盖在太平间白布下的人真的就是自家的海杰吗?如果真是他,怎么那么快就盖起来?那个房间整个都有点怪异,那个走路脖子往前一探一探的人也很怪异,一切都不像真的。包括那个躺在殡仪馆鲜花床上的海杰也可能是假的,把不知谁家的死人当成了他,而真的海杰,此刻正在世界的不知哪里好好活着呢。生孩子都还有弄错了的呢,不是有人将别人的儿子养了二十年?海杰已经死了这件事为什么就不会弄错呢?说不定哪一天他就回来了,带着媳妇,抱着孩子,叫自己妈。妈我回来了。海杰每次一进门都先这么喊一声。恍惚间绣花觉得他坐在家里的椅子上,两腿又长长地叉开,他习惯性地弹动着一个脚后跟。绣花老说他,不要哆嗦腿,老辈人说了,哆嗦腿不好。海杰笑一笑,不再抖了,然而过不了几分钟,又开始颤动。
绣花不断地在海杰已经死去,和海杰某一时刻就出现在眼前,喊自己妈……之间交叉轮回着。绣花很想再到那个只停留了一会儿的省城的新房去看一眼,说不定海杰正在那里忙着,大家忽然看到他,就会相信了自己,知道了海杰还好好地活着,他还没有死。他才28岁,哪一天,他就开一辆白色越野车,拉一大旅行包,牵着新媳妇的手回家过年了。那时候大家才明白,只有绣花是对的,前期所有的悲伤忙碌都只是一个荒唐的误会,一个喜剧性的错误。但是那个房子绣花再没有进去过,那个海杰永远都不再使用的婚房已经挂牌销售了。
痛苦是循环着到来的,好像要放过你,稍微松松绑,下一刻很快又来了,一下子把你撅住,越来越紧,用力地拧着你的五脏六腑——海杰临死前到底经历了什么?有人用刀捅进他的胸口……于是绣花想象和重温一把刀插在身体上是什么感受,它不断穿透衣服扎进皮肉,进入自己的心脏,凉,痛……绣花以这种让自己痛苦的方式来减轻对儿子的愧疚。我带他到这个世界上来,是要让他这么结束的吗?海杰临死前的痛苦都是我带给他的,如果我不生下他他又怎么会遭受这些呢,我还不如不生下他来……绣花走进了一个心理的黑洞,出不来了。为什么这些我都不能替了儿子呢?我去承受了,儿子就会好好的,就能一直活下去,结婚,生孩子,过他大好前程的一生,那大好的前程不是正在前方等着他吗?
丈夫当年是暴卒,但没有经过太多痛苦,他把痛苦都留给了绣花,绣花受不了的时候就去抱一抱儿子,那些年她抱抱海杰心里就不那么难受了,就稍稍能安妥下来。现在呢,海杰也走了,这个世界荒荒凉凉,一点奔头也没有了。半点盼头也没有了。
尤其是,一想到海杰是被人用刀捅死的,绣花心脏都再重新尖锐的痛一下。这种痛苦超出了她此前所有的经验,现在的痛苦是灌溉全身的,每一条血液,每一个细胞。绣花趴在省城招待所的床铺上,浑身不住地发着抖。她觉得自己成了娘家河边捞上来的一条鱼。早年间村里没有这么多企业,一条小河穿村而过,一直通向北边的海湾。夏秋河里水大,水里有各种鱼。专门捞鱼卖鱼的人就在河边剖鱼肚,刮鱼鳞。那鱼还活着呢,在卖鱼人的手中哧溜打滑。那人两个指头如钳子一样钳紧了鱼鳃,另一手里握一把锉刀,猛地敲一下鱼头骨,再将那鳞从尾巴倒着向上来回锉。被锉刀锉动的鱼仍在扑棱着,首尾弯过来又弯过去,鱼不会说话,那弯来弯去卷着身体的样子就是在说话,它在说自己疼。那卖鱼人的手从鱼的肚子一下子豁开,手指抠着一堆肝脏肺腑往外拉,鱼的头尾又一下痉挛,还没有死透……绣花觉得自己就是老天手里的那条鱼。
绣花想我真不如死了呢,我还活着做什么呢?她从床上坐起来。是谁杀死儿子,杀死自己的孙子,截断一个姑娘即将临头的幸福?外甥说法院会判那个人死刑,一颗枪子就结束了他,但这不是太轻易了吗?这么轻易,往后这样的苦难还会继续发生屡禁不止,会继续有其他的人来承担跟自己一样的痛苦。郝绣花站起来,一步步走下楼去。晴天,有风。郝绣花再一次抬头看着天空。天上没有一丝云。这么蓝的天,蓝得发翠,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一伸手,这手指也都融化进那片湛蓝的天空中了。绣花超脱了出来,人整个变得很轻,在天上飘,在云里飘,好像自己也不在人世了,他们都在说些什么呢,她听不到。郝绣花呆呆地看着这冬季的天空,那种郁结的,剧烈的,浓重的痛苦,好像也在慢慢地化开。
二十一
终于来到这里了,走到法庭也就走到了尽头。一个人都走到尽头了,再也无路可走了,干嘛还要面对这么复杂的程序,和这些面色庄重的人群。
那天深夜,窜在荒野的夜路上,小林听着耳边呜呜吹过的风,一开始并没有具体的想法,比如必须把从没有到手过的存款要回来,或者要了潘海杰的命。没有。他当时最怕的是瘦高个安排的人追上来。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忐忑。四野的黑暗也让人害怕,很容易就让他想起那个童年的夜晚,那扇关闭的门和忽然暗下去的窗。但是没有人追上来。也许他们已经发现自己逃走了,却追去了相反的方向。
两条腿越来越虚弱,只跟随惯性替换着前行,直到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实在跑不动了,他放慢了脚步,开始步行。在夜色里久了,恐惧也在不断前行中一点点散去,然后,一个确切的想法逐渐清晰,那就是去寻找潘海杰,一定要找到他,当面把心里的疑团一一解开。比如,他事先是不是跟自己一样,并不晓得那个大老板设了个骗局?更重要的,他有无真的拿自己当亲兄弟,就像自己真当他是亲大哥一样?他对自己所有的栽培和引导,是不是真的寄托了良好的愿望在其中?这些都非常重要,比二十万存款还重要。小林渐渐理清了思路,心里觉得开阔了好些。
几天后,小林购买了车票,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去了潘海杰的新房小区。他去过几次,帮着他收拾装修后的房间,搬运新购买的家具家电。预料之中的,敲门很久也没有人来开。他下了楼,出了小区。就在街上溜达的时候,他看到了潘海杰跟未婚妻的身影。小林步行跟上去。女人在跟潘海杰说着什么,两手比划着,潘海杰不时左顾右看着,他拉着未婚妻走进了街边的行政服务中心。大厅里人群熙熙攘攘,潘海杰回头看了下。小林以为他看到了自己,急忙躲到旁边一个大木柱后面。二三十分钟后,潘海杰一个人出来了,他招手上了一辆出租车。
小林记牢那辆出租车的号码,并尽快叫了另一辆出租车跟上去。两辆车一前一后出了城,小林觉得自己像走进了一部电影中。出城后拉开了一点距离,这个距离由后边的车来控制。此刻春末夏初,远山的树木已经葱茏,路边嫩翠的树影匝地。季节变化了,但小林还是认出来这是通往岱岭翠湖别墅区的那条路。罪犯总要回到犯罪现场。某一部电影中的句子。潘海杰怎么能放得下那片即将拆除的别墅呢?就跟小林的想法一样,再去看一眼,在最后拆除前,再看一眼自己曾经有过的那个梦。
离着还有一段路,潘海杰下了车。小林犹豫着要不要也下车,他决定让司机继续往前开。车辆经过了潘海杰身边,小林回头看了他一眼,潘海杰也往这边看过来。小林让司机一直开到翠湖南边的那栋联排别墅边,将手里最后的一点钱取出付了车费。小林站在路中间,看着潘海杰慢慢走过来。
潘海杰站住了,似乎在犹豫还要不要继续往前走,或者转身跑掉。但他没有跑,他站在那里不再动。小林一步一步往他那边走过去。小林说,海哥,又见面了。为什么此刻没有一个镜头来拍下这永恒的一幕呢。小林说此前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先来这里等你,白白跑了那么多的路。潘海杰的衣服,发型,都没有多少变化,但小林还是觉得这个潘海杰,已经不再是翔龙钢材公司的老板潘海杰了,他惊慌,疲惫,痛苦,两眼血丝。
你报警吧,给老雷他们打电话,让他们都来这里捉我。那样你就解脱了,对不对?
老雷就是瘦高个。小林满腔恼怒忽然都上来了。你当我追你这么久,就是为了这?
你恨我没错,我什么都没有带给你。你从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得到,只除了那个健身卡。那么久,我就只给了你一个健身卡。
小林一下子扑了过去。就是在听到健身卡三个字的时候小林扑了上去,并拔出了腰后面的刀。潘海杰胸膛上的刀口一开始只是个缝隙,但很快就有鲜血像小泉一样不断涌出来,小林看到他身体慢慢倒下去。小林想起某个童年的上午,在继父的屠宰场,血光晃动,天地震荡。小林打了个哆嗦,手掌不自觉捂在潘海杰胸前的泉眼上,但是一点用都没有。血不断穿过小林的手指继续淌出来,海杰眼神里的精光也在慢慢散开。
小林,我对不起你。潘海杰最后一句话是这么说的。
小林先拨打了120。在等待救护车的时候,小林又拨打了110。他平生第一次明白了死亡原来这么近,它就在手边和刀下,一个闪念之中。手起刀落其实就是几秒钟工夫。刀尖这样锐利,一下子就穿过衣服,进入一个活人的五脏六腑,连思考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当你意识到一切已经结束你才发现再也没有修改结果的可能。
再也没有修改的机会了。刀子在出鞘之前,刀子自己没有噬啮的欲望,刀子就是刀子,一枚金属的薄片,一种睡着的威胁,但是当它出鞘以后一切陷入了不可预料,刀子有了意志,好像在前行的第一个瞬间心里是痛快的,那淤积的愤懑如满满挤挤的硝石和硫磺,在充满了羞辱感的“健身卡”三个字里一下子爆炸开来,泄洪一样的蔓延,皮肤下的血液万马奔腾着冲向前去,人像被托在一股激流之上,顷刻间世界变得清空,超脱,继之迅速地消弭——
……是,消弭,潘海杰的生命在逐渐冷却的身体里消弭,也在小林自己的四肢百骸中消弭。小林感到自己正在迅速消弭掉,如水如血液如流沙迅速地消弭渗透在无限大的空间里。四肢百骸中每一个细胞都零散了去,万马齐喑的委顿。如果刀子没有出鞘,一切还来得及。是接下来一年多时间里小林不断回想,在身体冷却之前潘海杰的嘴唇还动着,他说健身卡那三个字也许并不是嘲讽和羞辱,而是愧疚,他是要解释些什么。小林是后来才知道,那次去行政服务中心,潘海杰犹豫着要不要卖掉自己的新房来弥补技术培训学校抵押的欠款。他的车已经抵出去了。如果时间能回溯,再有机会重返现场,如果小林问出那些憋在心里已久的话,潘海杰会怎么回答自己呢?也许他会很真诚地说,我从来都没有骗过你,我是真心真意把你当亲兄弟待的,我真的希望并相信你有一个美好的前程。
小林无法制止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反复不休地纠缠。假如还有机会,潘海杰究竟想说些什么?这些都非常重要。但是潘海杰带着这个秘密永远地走了。而周围的这些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这么多的人在围观,这些在审判自己的人,围观自己的人,接下去写报道的人,评论热点时事的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在小林被养母隔绝着养育的时候,他们在哪里?在他吃不上饭,吃陌生人剩菜的时候,这些人都在哪里?在他改邪从正,勤恳工作追求一个踏实人生却突然间被洗劫一空的时候,这些人又在哪里?在他被私人囚禁,随时面临人间蒸发的危机时,他们都在哪里?现在他们都来了,身怀重任,担当使命,在媒体上大义凛然。他们跟潘海杰的命运是什么关系?跟小林的命运又什么关系?那坐在审判席上的,陪审席上的,左右两边的……他们维持社会秩序的方式就是此刻围绕着自己,众声喧哗——是不是这个世界上只要少了我,一切就都会好起来呢?
二十二
主席台上坐着三个人,中间是审判长,左右两边是审判员,无不衣容谨整。审判台下边坐着书记员,手里握着一支笔在写什么。左前方是检察官,右边是已经见过多次的辩护律师,这些人无不衣容谨整。侧后方应该是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一起出来打工的兄弟杀了自己的老乡,这样的新闻总能短时间振奋他们枯燥麻木的神经,对此刻手上戴着镣铐,站在一个笼子一样的栅栏里的小林,他们会分析,谈论,然后在无关痛痒的生活里很快地抛诸脑后。
从进监狱,小林即遵照他们的要求和程序往前走,趴在墙上,被脱光衣裤仔细搜身,一开始每天盘腿坐上八小时不许动,背诵几十条监规和行为规范,不能跟任何一个限制之外的人说话,只能说“领导好!管教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靠拢政府,改恶从善......”出了监舍就戴上手铐。只能蹲在地上吃饭,只要见到管教都要抱头蹲下。
小林觉得自己又站在了某一部电影里。这些不知来自何处的陌生的人,平时怎样的生活?他们从来都没有过杀人的闪念?小林同样没有想过,从来他都不要真做一个杀人犯,尤其还是对潘海杰这样一个好人。在意识到再也没有机会修改结果的时候,小林坚信潘海杰是一个好人,甚至他生活中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一个这么好的人。谁都比不上他。
法官又开始新一轮问话,有人继续在说话,有人在喊肃静。这些人待会会出门去,四散到世界上,不知道去往哪里,去做什么,但是这天却是在这里的,为着同一件事而来。小林抬了抬头。那篇宣判文书还没有读完。里面一些耳熟能诵的词语,已提前由警察,检察官,法官,辩护律师,记者,乃至心理医生,和必须由自己签字的文件上,一遍一遍地重复看到听到过的字句,还在继续。小林又听到自己的名字了。但这次有一点奇怪,它不是来自刚才那个人,而是来自一个陌生的声音。小林看一眼法官,法官的目光以及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投向了小林的左后方。左后方,坐着一个农村女人,一张黑红的圆脸,衣着朴素。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听这样一个人说话呢?
是的,我原谅他了。我儿子已经走了,就让这个孩子活下去吧——他还这么年轻。
郝绣花看了看那个栅栏里的人。胡子还没有长出来,比海杰还要小好几岁。海杰就是死在了这个看上去胆怯又偏执的孩子手底下。两年了,海杰已经走了两年了。两年来那个念头始终如明灯般照着绣花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此刻,现在。就是这个盼望支撑了她那么久。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两年来就是等待今天的结果。她终于还是等到了,她给海杰报了仇了,这个孩子已经被宣判了死刑。他等于已经死过一遍了不是吗?既然自己的儿子已经不可重生,就让他再重生一次吧。让他以后的每一天都是重新获得的那样地活下去。
主要他还有一个妈,他也是一个妈妈的孩子。郝绣花又说。说的时候她想起那个比自己年纪还大的女人,她第一次来见绣花就跪下去了。郝绣花低头看着她,只看到一个稀疏的头发全白了的可怜的头顶。这个干瘦如枣核一样的小老太太,每次来都背着她那一兜子现金,抖抖索索地向外掏着,说我挣了半辈子的钱都给你,只求你放过他。她说我再也没有见上他一面,我每一次去探视都被他拒绝了。
小林一瞬间有点不明所以,像大梦初醒般震动了一下。是潘海杰的母亲!看着她,小林确确实实觉到了自己是一个罪人。却没有阴暗的迂回,不断的陷阱,而是明亮的光,从什么地方铺散过来,忽然之间照亮了世间万物,一些看不见的什么物质从上方降落,弥弥撒撒笼罩了每一个人,每一粒尘埃。一切都被轻轻地涤荡,世界如此的清洁。是平生第一次,小林体验到这种奇怪的敞亮和充溢的温暖。他说不上这是一种什么感受,但忽然间他觉得自己通体透明。面对着那个神一样的存在,小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瞬间他只想扑到她的怀里去大哭一场。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妈!
后记:小说主人公原型来自多年前的一个社会新闻,真人叫梁建红。见链接:
https://baike.sogou.com/v63327536.htm
以前放在豆瓣日记的小说,多关注人物心灵的畸变,这个试着去理解另一种人性,写出一些跟自己不一样的人,写出他们的大善与大爱,大慈与大悲。大善大爱在后现代的文学视域已成异类,但既然世界上真实存在过,那就一定是可以理解并还原的。这就是本文努力的方向,尽管我写得有点迟重、落伍以及笨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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