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呼吸之间

作者：黎荔

我爱的这个城市，在在深冬时节遭遇雾霾围城，被吞噬在无声的暴力肆虐中，一切仿佛被窒息了呼吸。

真渴望早春二月快快到来，桃花哗然一声艳满枝头，呼吸之间终于有了惠风和畅的节奏，终于感觉自己又能自由、放松地呼吸，鲜活地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奔跑。在公园里散步，摇秋千，在纷纷洒洒的绚丽阳光下，仰躺在吊床上往高处看，越过尚未返绿的光秃秃的树枝，天空透蓝清澈得让一个人忘掉语言，天地都只在一个呼吸间。感受着身旁的万物，就如同感受呼吸的起伏。生死、荣辱、疲惫、追逐，茫然的窒息，仿佛在深呼吸的吐纳中走了个干净。

发现呼吸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每一个人离开温暖的母体，进入到这个喧嚣世间，面临的第一课就是呼吸。因为在胎儿阶段，虽然胸部有呼吸动作，但这个“呼吸”是微弱而无效的，没有真正的呼吸，否则就会吸入羊水，所以真正的“第一次”呼吸会是在脱离母体之后。哇哇坠地第一口呼吸，是呼吸中枢受到外界刺激之后的自然反应，但同时也是非常不容易的，因为新生儿的鼻腔、咽、气管、支气管都那么狭小，胸部的肌肉还不够发达，肺部弹力组织发育也不完全，所以，新生儿呼吸主要靠膈肌的升降，以腹式呼吸为主，而胸廓运动比较浅，呼吸时肚子一鼓一瘪，看起来好象用肚子在呼吸。是的，我们最初来到人间时，都曾像青蛙一样肚子鼓动，过分庄重又用力过猛地，练习呼吸这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

等我们学会了呼吸空气之后，呼吸就时时刻刻伴随着，与我们这个生命体起伏相依了，没有人再想着如何呼吸，那已经自然到要身处特殊状态才能被记起，呼吸成为我们潜意识中的自动程序，我们根本不需要苦心孤诣地想着呼吸。意识是冰山的水面部分，潜意识是冰山在水下的深渊部分，意识不可能洞察到潜意识，所以我们忘记了呼吸。那么，什么时候能够记起呼吸呢？

不探讨雾霾那种不正常的状态，爬山骑马上楼梯那种激烈运动状态，我认为在自然呼吸的前提下，记起呼吸常常是潜意识现身之时。因为，呼吸是连结意识与潜意识的桥梁（呼吸模式的调整是引导一个人进入催眠状态的方法之一），只要你留意到呼吸，就已经或多或少地觉知到潜意识里冒出来的东西了。

或者是痛苦，年少的你遇到了这世上最不能强求的感情，于是在心里把这情愫硬生生的压下去，然后心口就像堵了块大石，连呼吸都越发困难。

或者是恐惧，走在空无一人的黑暗楼梯感觉自己变得呼吸急促，年少时鼓起勇气向单恋很长时间的人告白，低着头说出了想说的话，不知怎么回事呼吸说话都变得困难。

全身心地爱上了一个人，你会喜欢和迷恋那个人的呼吸。很多父母喜欢趁孩子熟睡之际，悄悄靠近小宝宝，融入他的呼吸，呼吸他的呼吸，甚至能够分辨他的呼吸的气息，淡淡的奶香，热热的体息，从那座起伏的小小山谷中，徐徐地、间歇性地呼送出来，多少世间的愚父痴母，就那么眼神迷醉地偷偷啜饮着，那种骨肉之亲的柔和气息，仿佛可以治愈世间所有的愁苦和不安。

一个人夜行开车之时，疾驶在公路上，打开车上音响，四处弥漫着令人沉溺的美声，身边掠过的街灯，好象形成心的桥梁，仿佛直通天上的街市。许多的感动和邂逅，就在那一刻冉冉升起，那些过往的人，那些过往的故事，也在心幕上一场场播放。此时此刻，你也仿佛听到了自己起伏的呼吸。

还有，一个人独自醒在深夜的时候，完全活在一个自我的世界里，夜晚的呼吸如此清晰而分明，因为那是一个人与自己的心魂独对。尤其夜雨淅淅，似空似幻，对于奔波在生硬的水泥丛林中的我们，那根绷劲的神经，那燥热昏沉的头脑，伴着这夜雨敲窗的阵阵清凉，不知不觉，呼吸变得深入而绵长……蓦然回首，初心安在，来路何处？

艺术家的生命与呼吸，都在其余温尚存的作品中延续，感动一代又一代倾听着的心灵。如果你面对着一件优秀的艺术品，你的掌心会开始湿润，你的心会跳得快些，以及你的呼吸也会发生某种变化。比如在观赏梵高自杀前的巅峰作品《向日葵》、《麦田群鸦》、《星空》的时候，那种狂热的燃烧生命的癫狂般气场扑面而来，让人屏住了呼吸。比如在观赏一件传世的中国书画作品时，一笺素纸上，墨香与清水交融，随着执笔人的力度速度和呼吸，沾附在吸水度不同的各种纸品上，呈现出时间空间和创作者在那时的瞬间情绪，那是一种非常美妙和难以形容的沟通，你的呼吸开始变得深长，溯时间之河而上，去寻找和融合另一个古老的静谧呼吸……

还有做冥想的时候，心理学上叫“心流”，也叫“精神贯注”，静坐调整呼吸，慢慢地吸气和吐气，有意识地让呼吸速度放慢下来，回到婴儿时代的腹式呼吸。于是你会有种“整体”的感觉，这是一种全身上下畅通和贯通的感觉。这样你会觉知到内在所发生的一些细微变化，包括正在萌发而未涌出的起心动念、情绪感受、矛盾冲突，等等。沉默如谜的呼吸啊！活在当下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与身体连结，与身体连结最简单的方法就是领会呼吸。

佛祖问弟子：“人生究竟有多长？”“五十年。”“不对。”“四十年。”“三十年？”“不对，不对！”“那么人生究竟有多长？”“人生只在呼吸间。”每次读到《禅说》中的这一段，总会不由自主地深呼吸一下，以证明我呼吸间鲜活的人生。

从生到死有多远，呼吸之间。呼吸间，很短，也很长。

《呼吸的时候》 金子美玲

月亮呼吸的时候

呼出来的是

柔和又让人怀想的月光。

花儿呼吸的时候

呼出来的是

纯洁又芬芳的花香。

金鱼呼吸的时候

吐出一颗颗美丽的宝石

就像童话里那个可怜的女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