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撒的物当归给凯撒;神的物当归给神。
——马太福音22:21
这是法利赛人借是否当给凯撒纳税的问题刁难耶稣时,耶稣的回答。只这一句,自此划定了人性与神性,世俗界与精神界的鸿沟,让基督教别于犹太教成为了一个更宽容、更博大的宗教。
在读旧约圣经时,我常常觉得心惊:罗曼罗兰在《约翰·克里斯托夫》中借奥利维之口说的话是对的,旧约中的耶和华上帝是一位暴虐、喜怒无常、爱嫉恨的神祗,对敌人时常采取屠城的手段,对忤逆者,甚至只是犯了一些无心之失的人(比如因为怕约柜在颠簸的车上倾倒而用手扶了一下的乌撒,见撒下6:10-11),亦不留一点仁慈。耶和华指示摩西为以色列人定下的摩西律法,也是当时耶稣遭受迫害的源头。在《耶稣的一生》中,作者欧内斯特·勒南称摩西五经为“世上宗教恐怖的第一法典”。在旧约圣经中,百姓非人,乃为刍狗,作用有二:一是作为顺服神的例证荣耀神的名,二是作为悖逆的惩戒确立神的无上威严,“顺从”是唯一的教条。幸而有了新约圣经,虽然篇幅不及旧约的一半,但确确实实地扭转了上帝的形象,不再充满了对异教徒和过错者的咒诅,而是多次强调“爱人”——爱兄弟,爱邻人,甚至爱仇敌。耶稣终被恪守着摩西教条的犹太教徒们迫害致死,也以身做了赎罪祭,死前为折磨他的人祈求“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路23:34)。
可以猜想,若是没有新约圣经对神的世界和人的世界的划分和对人自身价值的肯定(太6:25-31),基督教的后续发展大致会有两种结果:若信徒如今日般众多,那么人类社会将毫无进步发展,终日在征讨异教和祷告献祭中度过;要不就被人类社会发展之潮所遗弃,消隐在历史中,而少数遗留的信徒则成为现今众人谈之色变的原教旨主义分子。当然,现在的基督教世界中也有少数激进的原教旨派,比如新纳粹,所幸这人数在当今二十几亿的基督徒中所占比例微乎其微,而且为绝大多数基督徒所唾弃鄙夷。
然而,在读经时会发现,即使是新约相对旧约来说更仁慈,更富道义色彩的教导,有一些在现世中亦很难做到,比如“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地狱里;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下入地狱。”(太5:29-30),又比如刚才提到的爱你的仇敌(太5:44;罗12:14),不可施手报复,而是待到末日审判时,由神大能公义的手将不义之人堕入地狱之火。但尽管圣约翰在《启示录》中描绘的末日场景那么可怖,仿佛是个复仇的好契机,可毕竟现在看来遥遥无期,在其来临之前说不定我们早已经被仇敌灭掉几千回了,即便我们仍爱着他们。所以塞缪尔·亨廷顿早在93年,于《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一书中就委婉地表达了对西方文化的式微和伊斯兰及中华文明的扩张的忧虑,9·11之后爱国者法案在一个半月后即签署生效,而后美国对伊斯兰世界发起了新一轮攻击。现世的基督徒,或多或少,或无意或刻意,都生活在双重国度里——在神的世界求完全,在凯撒的世界求生存。
前段时间读到NPR根据著名的“电车难题”举办的听众辩论的记录,主持人提了一个衍生辩题——你本人被绑在岔道上,一辆电车向正线上的五个人冲去,你可以去扳动道岔开关使电车撞死自己,救出那五个人,此时你是否会搬动道岔。持正方观点的参与者马文·费尔德曼的论述中心是“我道义上应该搬动道岔,但事实上我会不会,我不知道”。当时看的时候觉得很有道理,过后一想却又疑惑了——道义应当如此,真实发生时另当别论,这是一条非常明显的双重标准,不仅在辩论中会严重弱化己方论证,也像是在为自己的软弱寻找借口,反倒让他的对手,那位认为牺牲自我是不自然、不健康的女士显得更有力量了。
而后,我尝试用一种贯彻始终的论证方法,即从思想到行为都坚持“应该自我牺牲”的底线,不允许任何自私和软弱的存在,为这个观点做一次论述,结果几乎无法进行下去:自我怀疑和虚伪矫饰感无时不充斥着我的思考。终于我发现,这个尝试一开始就错了。人之为人,规避不开为人的弱点:人会害怕,会怯懦,会有欲望,也会愤怒、嫉妒、憎恨。你可以因它们感到惭愧,但不能掩饰它们的存在。马文·费尔德曼的表达,恰恰因其不虚伪妄言,在坚持自己的价值判断的同时也坦承自己可能的软弱,胜在真诚;相比之下一味宣扬道义的言论,才是伪善。
“有两个人上殿里去祷告:一个是法利赛人,一个是税吏。法利赛人站着,自言自语地祷告说:‘神啊,我感谢你,我不像别人勒索、不义、奸淫,也不像这个税吏。我一个礼拜禁食两次,凡我所得的都捐上十分之一。’ 那税吏远远地站着,连举目望天也不敢,只捶着胸说:‘神啊,开恩可怜我这个罪人!’我告诉你们:这人回家去比那人倒算为义了。因为凡自高的,必降为卑;自卑的,必升为高。”(路18:10-14)
生活于凯撒之国,罪过是难免的,只是不可夸口,须得对己对人,对神坦诚。伪君子之所以可恶,因为其妄想以神之国的名遮掩其凯撒之国的罪恶。先认罪方得悔改,先直面自身的百般缺陷,才可能尽力避免由此导致的过犯,以求更加接近神性,达到自身的完全。
但是,在坦诚罪过努力寻求神的国度的同时,有些经文却与我们的认知大大相左,难以真正认可,比如主耶稣曾教导说“爱父母过于爱我的,不配作我的门徒;爱儿女过于爱我的,不配作我的门徒”(太10:37)。我不知道有多少基督徒可以做到这一点,至少就我而言,我现在做不到,将来很可能也无法做到,只能将其归于凯撒之国舍弃不下的部分。毕竟哪里有人能做到像耶稣那样,把今世的欢乐和一切世俗之事都抛下,只为神和神的使命而活呢?幸而“爱”本身也是为神所喜的,与虚心、温柔、饥渴慕义等共同作为凯撒之国可蒙神恩的准则;更幸而主耶稣一句上帝之国和凯撒之国——也就是人之国——的划分,让真实的信仰与绝对教条之间有了余地;让基督教在两千年的发展潮流中,逐渐摒弃种种严苛可怖诫命,同时也更加弘扬了温柔恩慈的教义,成为了世界上信徒最多,最为包容的宗教;也让基督徒们终能放下摩西五经的重担和宗教与现实的挣扎,本着爱与敬畏,而非单纯的恐惧,敬拜我们的神。
在读林清玄先生的《菩提十书》系列之《有情菩提》时,注意到了一个细节:这部作品主要是讲佛家的生活智慧,但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在佛教杂志上刊出,最后是在天主教办的《益世杂志》上发表。我是新教徒(在中国,基督教一词多指新教,而其实Christianity涵盖了所有信仰耶稣基督的教派,包括天主教和新教),但这份同为基督徒共享的包容、博爱仍令我深感自豪和温暖。这并非基督教的式微,而恰是神之国与凯撒之国的完美调和:以温柔良善在人的国度传播信仰,亦借这信仰给民众以谦卑爱人的心、坦诚罪过的勇气和作完全人的力量,也以此与基督更靠近,终得着上帝之国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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