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书金瓶梅

小黄书金瓶梅

一本禁书，往往会更加勾起人们的阅读欲。艳名在外的金瓶梅，明代士大夫是不好意思公开谈论的，可人人家里案头上都摆着一套。出于道德自律，对色情读物得有些警戒之心，可同时，鲁迅先生也说了，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胡兰成形容张爱玲，言不称意，张爱玲道：“你是不是想说，‘走起路来香风细细，坐下来时淹然百媚？’”胡兰成连连点头。我觉得这话很好，去查出处，发现是对西门庆第三个姨太太的形容词。红楼小组里又常常有人拿红楼梦和它作比，认为写法上继承了金瓶梅，于是我更加好奇了。金瓶梅代代被禁而代代流传，可见禁书的唯一好处是为作者扬名。

开篇先来一段仙人赋诗，教人们不要贪恋酒色财气。类似三生石上的绛珠仙子作引。然后敷衍出一段故事，那北宋年间，山东省，清河县，有一个子弟，他是什么身家背景，怎样长大，遇见谁，发生了什么——前四五个章节写得细致，也干净。金瓶梅被认为是世情小说的开端，在此之前，三国讲帝王将相，水浒叙绿林好汉，西游记妖魔鬼怪，而它，却开始讲述市井中人的生活——那个时代的人是怎样生活的。他们的衣着、饮食、日常活动，由于联想到我们的祖先，读书时不能不感到亲切。它用了大量方言，浓厚的市民气息，初读不惯，有些词的含义也难以理解，然而并不妨碍你看下去。啰啰嗦嗦，十兄弟结拜完毕，金莲出场了: 生得有些姿色，聪明伶俐，乔模乔样。这个女娃先卖在王招宣手里，十五岁她娘将她争将出来，转卖给张大户。后来大家都知道的，主家婆不容，她又被卖给了武大。金莲有怨，但不悲切，她有一定自我意识，认识到自己的聪明美丽，不甘于这样的命运。人的欲念总要实现，既然不能以光明的方式实现，那就以其它的方式实现。她时不时撩拨一下武二，被戳破也不吃亏，马上反咬一口，大胆泼辣。那个时候的人傍晚要下帘子，她每天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站立，约莫将及他归来时分，便下了帘子，自去房内坐。有一天，她正要下帘子，“忽被一阵风将叉竿刮倒，妇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上。”“妇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说道：‘奴家一时被风失手，误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喏道：‘不妨，娘子请方便。’”她和西门庆初见。忘了故事前因后果，这一幕，何尝不是命运般的相遇。

在王婆的推动下两人勾搭成奸，毒杀亲夫，虐待继女，漫长等待，终于迎进府去，做了第五房小妾——在那之前，西门庆这头说和她长相厮守，那头转眼就娶了孟三儿。金莲从此有了新的身份，五娘。西门家里，已经有了端庄持重的嫡妻吴月娘、名妓出身的李娇儿、天然俏丽的孟玉楼、厨艺高超的孙雪娥。金莲虽然生得美，比起她们来并无优势，且人家手里有钱有底气。她一进去就奉承月娘，月娘“面如银盆，眼如杏子”，正是薛宝钗的形容。月娘看她“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明面上待她也可以。金莲在府中唯一的倚仗只有西门庆。虽然她没什么自觉，凭着宠爱，一来就欺负孙雪娥，后来处处掐尖要强，把西门家搅得鸡飞狗跳。她对西门庆，表面上抢白辖制，实际上，为了迎合他的趣味，真正地卑微到尘埃里，任他玩弄。她私通家童，又和女婿有首尾，陷害宋惠莲，逼死李瓶儿，可以说，金莲比我们认识的任何女人都要更放荡、更狠毒，更让人心惊肉跳。她养了一只雪狮子（大猫），“终日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雪狮子正蹲在护炕上，看见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动的顽耍，只当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只听那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了。”官哥是李瓶儿之子，瓶儿生官哥后成为西门庆最受宠的妾，金莲嫉恨在心。月娘倒是对瓶儿亲厚，只不过在西门庆死的第二天就烧了瓶儿所有的东西。在《金瓶梅》中，女性心理描写被推向极致。虚构的故事是由真实的细节堆积起来的，我们或许没有那么坏，可也知道，那样的阴暗面是怎样沉潜于复杂的人性当中。

该书语言生动，画面感十足，“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买了一篮菜蔬果品之类，在街上遇见这大雨，慌忙躲在人家房檐下，用手帕裹着头，把衣服都淋湿了。”我分明看见明朝的一个妇女，穿着蓝布衫，手里挎了个篮子，在人家的屋檐伫立，天地间瓢泼大雨。书中另一幕，傍晚时分，孟玉楼弹月琴，西门庆排手，众人齐唱着穿过花园：

“柳阴中忽噪新蝉，见流萤飞来庭院。听菱歌何处？画船归晚。只见玉绳低度，朱户无声，此景尤堪恋。起来携素手，整云鬟，月照纱橱人未眠。”

众人唱着不觉到角门首。是不是很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然而，要说它是色情狂小说，倒也不算太冤枉——大段，大量令人难以忍受的性描写，没有丝毫爱的美好缠绵，展现的几乎都是兽性：赤裸、原始、不加节制的欲望。作者毫不避讳假恶丑，把所有龌龊都抖落出来。和一位朋友聊天时她说：里面人物没有一个是可爱的，没有一个让人喜欢。金瓶梅中的整个社会，笼罩着一股子阴暗。

一开始我也不明白，作者为什么要用这么多笔墨写性，甚至恶心得读不下去。后来看了一些精辟的书评，回头翻一两章，脱敏之后倒是对那些描写有了更深的认识，它对情节的推动、人物的刻画起到了怎样的作用。性是权力。

    虽然是一本小黄书，但我相信，金瓶梅的艺术价值决定，它最终姓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