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树欲静，风不止。

005|树欲静，风不止。

“你想要赚钱，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可你不再想想吗，他们还有多长时间去等你赚到钱。”

一。

医院的仪器一直运作着，发出类似空调运转的声音。担架上的病患被急匆匆推往某处，留下一片空旷而惶惶的白。夜间工作的护士和医生在相互交谈，他们神情严肃。电子表上的数字不停地变动，我手足无措地拽紧衣角。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爷爷的右下肢是在凌晨三点半突然麻木的。

他喊我的小名，我从梦里醒来，急急忙忙披衣出去，看到他在地面上艰难移动自己的身体时，咽喉突然被空气遏制住，一种名为疼痛的感觉令我手指颤抖起来。

我急忙给父亲打了电话，忍着涩苦小声说：

“你快回来看看我爷爷。”

父亲马上赶了回来。在临去医院之前，爷爷固执着要回屋一趟，父亲只好半抱着他进屋。爷爷从床下那只破旧的纸箱子里翻出一个粉色的塑料带，里面是很厚的一叠钱，百元大钞模样丑陋，他递给父亲说：

“先拿着，治病……”

二。

经过一系列治疗，并留院观察了两天之后，爷爷的病被确诊为脑血栓。在此之前，我没有关于死亡的任何概念。

爷爷虽说年纪大了，身体却一直很硬朗。我从未见过他露出那样的目光，眼皮耷拉下来，苍老而疲倦。今两肩堪堪，身形佝偻，承得住暮年风霜，承得住嬉笑拔张。竟敌不过新病催折，叫人怎能甘心?

八十二岁的老人，心里在害怕吧。

爷爷的病碰巧遇了父亲工作特别忙的时间段，父亲整日在医院和家之间往返，常常一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甚至顾不得吃饭。

有天我半夜醒来上厕所，看到父亲在正厅吃冰箱里的冷饭，他抬起困倦的眼冲我笑了笑，我的眼泪倏尔掉出来。

这种时候我会很难过，眼睁睁看着父母忙来忙去，爷爷承受着病痛折磨。为人子女本该替家人分忧，而我所知甚少，加之眼界狭隘，更没有经济能力，只能以隔岸观火的姿态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

疼痛是尖锐而刻薄的，我只能沉默地承受。

三。

爷爷半生难失峥嵘意气，专注养生之道，病少欢多，若婴儿之未孩。说甚么“壮志不再，盛年凋零”，爷爷即便年老如斯，生命仍旧时刻绽放璀璨光华。

他曾说幼小的我说：“到我走不动的时候，就搭个茶棚，给路边来来往往的旅人免费提供些茶水，和他们聊聊天解闷儿。”

我想起来蒲松龄，他搭茶棚免费提供茶水给来往行人，籍此收录每个人的故事，用吞鸟梦花之心手将之写进文章里，所以莲花笔下的人物栩栩如生，动辄有情。

爷爷连小学也没有上过，虽说勉强识得些许字，写文章却是万万不可的。但是，他面庞上深藏的每一道皱纹都负有山水数丈，眉梢处也是极为押韵的深情诗句。

爷爷不能在纸上写出文章，可我只消望他一眼，就能读懂那些曲折岁月里的筚路蓝缕。再望他一眼，就能引出旧时堂前的点点滴滴，想起当初我牵他的手咿呀学步，而如今他蹒跚步履，总忍不住鼻头酸涩，喉间一哽。

四。

我想起老家庭院中的樱桃树。

少时，我和爷爷一起回老家守着那棵樱桃树，为防鸟儿啄食，特意备了弹弓。樱桃树旁边有个破旧生锈的三轮车，全然不能使用了。我双脚蹬着车，一下一下，链条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那天啁啾的鸟雀，那天生锈的车链，那天树上由青转红的樱桃，全都醉倒在我的记忆里。

而那些关于时光的昏黄记忆，早已晦暗不明，它只会在某天突然蹦出来，让你发疯般的怀念。

五。

我们在追求诗和远方的时候，爷爷奶奶这辈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人已渐渐离我们而去。三代人的鸿沟犹如天堑不可逾越，公共话题的减少，让亲情变得熟悉而陌生。

我有位朋友的爷爷去世了。自那之后，她总是一遍遍嘱咐我：好好陪你的爷爷聊聊天，多和他呆在一起，否则将来后悔死。当初对此等言论尚且不屑一顾，可爷爷大病一场，不得不让我重新回味这段话。

我们一定要对他们好一些，再好一些。他们的大半生受够了苦痛，晚年总得安心享福。

放假期间，很多年轻人选择不回家。其实阻隔你回家的，不只是一张窄窄的火车票，还有你与他们渐行渐远的心，你所谓的梦想。

后来连父母的鬓边也染了霜白，你就算富可敌国又能如何，不还是一无所知，一无所有?

可你总是太忙，你永远没有时间。

最后徒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