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噫!!...哟!!!......”
“吼!...吼!....吼吼!!!......”
城墙上,雄浑的号子声,飘荡在暮晚的风里,几多肃穆,几多苍凉。
几只旌旗旗子在墙角呼啦啦地飘着,守城的士兵站成了一道风景,盔甲被西边的晚霞映得血红。
夕阳近黄昏,西天的霞彩便更绚丽,红色的基调,云卷云舒的狂野,像天庭的千军万马。
这夕阳下,城墙上,还有另外一道景。
她就是这另外的一道景。
一架纺车,身边是一团团纺线,一根五彩的绳子伸向城墙外。那纺线像一团团临近黄昏的彩云,那绳子,像垂在城墙的一条虹。
她苍老的目光,说不出是沉静还是慈祥,只是看着纺车,一边用手悉心把纺线绕着,“碌碌”转动,那根绳就越来越向着城墙下垂去。
“噫!!...吁!!...”
“嚯嚯嚯!!!......”
那号子声兀自喊着,老人似乎已经司空见惯,并不在意这雄浑在耳边震荡。她偶尔抬起头,望着西天的云彩,那千军万马汹涌一样的云彩,目光中略略露出一丝激动,旋而一闪而没。
“奶奶,你还在钓城墙吗?”
清脆的童音在老人身边响起,几个玩耍的孩童涌过来,围在老人身边,一边七嘴八舌的说着,一边抚摸着那条七彩的绳子。他们似乎已经很习惯这种场景。
老人笑了,很和蔼,脸上的皱纹展开,像一朵苦菊花。她停下手,慈祥地摸摸一个孩童的头,然后点点头。
“呵呵,是啊,钓城墙,钓城墙,城墙下面有大鱼。”
“奶奶总是这样说笑,城墙下都是土,哪有大鱼?”
“那你们捉迷藏,也没有真的藏得别人看不见呀。”
孩子们咯咯笑着,并不真得去理论这些话的是与非,他们早沉浸在研究那条钓城墙的绳子上了。那条绳子并不很粗,但用的线却是比较考究的,滑滑的,色彩鲜艳。
有个孩子手指环在绳上,飞快地沿着绳子往城墙边走,眼看就要掉到城墙外了。老人慌忙起来,远远地喊着,那个孩子放下绳子,笑着跑开了。
孩子们很快对绳子失去兴致,转头又去寻别的乐趣。老人继续纺她的线,钓城墙。
二
来到这纪鄣城有多少年了?她不愿去想,可她深深记得那个日子,七月初八。
她就是七月初八来到这纪鄣城的。这个日子,她永远也不会忘!
她也记得二十八年前那个七月初八,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记忆里,那一切都被罩上了红色,血红血红。那颗头颅被挥舞的刀斫下,从此,一条血性阳刚的生命陨落了。对于别人而言,那只是一场看客的狂欢,于她却是轰然的崩塌。
那是她的夫君啊。曾经音容笑貌,清清爽爽的样子,曾经那样坚毅刚强,那是她停泊的臂弯,那是她坚实可以依靠的胸膛。
失去他,等于失去了一切。她一无所有了。她成了寡妇,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
杀戮,对于一个王者,莒国的王,莒子,他可以随意处置任何人,丝毫没有任何怜惜。一个人的生命与蝼蚁相比并不重要多少,只要他认为阻挡了他的路,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碾过去。
那天她看到了,历历在目。所以她忘不了。这刻骨的深仇她忘不了!是莒子,杀死了她的夫君。让她失去了一切。
可是对于一个年轻的弱女子,她又能做什么呢?
夜以继日的哭泣,泪水已经不再汹涌,变得干涸,枯黄的颜色爬上脸颊,她变得虚弱,变得不堪一击。可这又能怎么样呢?
第十天的时候,她决定不再哭泣。她要活着,好好活着!
活着才有机会不是吗?
她冷静地环顾屋里破旧的陈设,一一把它们擦拭整理,她也把自己梳洗打扮了一番。从此,她首先要为自己而生存了。
漂泊,从一个城到另一个城。不管怎样,只要能生存。好好活着。
三
受过多少苦,见识过多少世事沧桑?反正,从前她是年轻的女子,可以绿罗裙,可以怜芳草。而今,她已是老妇,莒国城的老妇。
无足轻重的老妇。
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她可以从这个城漂泊到那个城,没有人会注意到她,也没有人会关心她的生死。
她的生死要由她自己把握。
从前可以干一些需要体力的活,现在就不能做了。时间对一个人来说不仅仅是杀猪刀,也是催老剂。她的步子不再轻盈,脸色不再红润。
但她要生存,依然要好好活着。活着就有机会。
她最后来到这纪鄣城了。
多年的漂泊,她对于城的位置有了特别的敏感。她的敏感不在于城中的环境是否适合生活,而是别的。
就像这纪鄣城。
这纪鄣城不是莒国的国都,却有着很重要的战略位置,别人或许不会注意,但是她会注意。这是齐国进攻莒国的必经之地,只要拿下这座城,莒国的大片国土便一览无余。
可是,齐国会攻打莒国吗?
二十多年都等了,还怕继续等?
当她望向那高高的城墙的时候,她决定开始学纺线。
纺线,这样的活不需要很强的体力,却可以让自己生存。更重要的,像她这样弱不禁风的老妇,可以到城墙之上纺线。
谁会在意一个纺线的老妇呢?
四
她给别人纺线,也在给自己纺线,她要纺一条长长的线,一条能够垂到城墙下的线,确切地说,这不能叫线,应该叫绳。她还给它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钓城墙。
于是这也成了孩子们津津乐道的事儿。
如今这钓城墙已经长到可以垂到城墙底下了。
她收起了钓城墙,继续给别人纺线。
纺线就可以生存,生存就可以等,等就有机会。
机会从来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她就是有准备的人。
尽管她已经老了,已经老迈不堪,但是她还活着,正常地活着。而且,她还有钓城墙。这个钓城墙,负载着她的理想。她会想起那个坚毅刚强的男人,她忘不了头颅落地的一刹那。她要复仇!
只是,这复仇也像一个遥遥的梦,这遥遥的梦,会实现吗?
五
公元前523年,这在当时应该是什么年月,应该是什么年号?这些不重要,留给历史学家们去考证吧。
你只要记着,这一年,齐国国君高发率师伐莒,莒子逃到了纪鄣城闭城坚守,而齐国大将孙书久攻城池不下,这就够了。
不,这还不够。
因为那老妇还没有登场,那钓城墙还没有登场。
六
夜,漆黑的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那个夜晚很平常。
不,也不能说平常。
因为,这个夜晚,莒国的老妇登场了,她的钓城墙登场了。
她慢慢拾级而上,悄悄往城墙上走,她老迈的身体不再像看上那么老迈,走得慢但坚定,那股强大的精神力量在激励着她,她要走上城墙,她要钓城墙!
垂下的钓城墙像一条彩虹,但是在这黑夜里却看不出颜色,但是它让老妇想到了红色,血红血红的红色。
齐国的兵士攀着钓城墙,悄无声息却紧张激烈,一个,两个,三个......钓城墙在慢慢磨细,这肩负着理想钓城墙,它在慢慢被磨细,快要断了。
六十!
“咔!”
钓城墙断了!它滑落的样子并不唯美,甚至没有一丝忧伤的情节,它就那样哗啦一下掉了下去。它完成了它的使命。
够了!
六十人已经登上了城墙!
六十,一甲子,世界已经是一个轮回了。而今的轮回就是,齐国要攻占莒国了!
城下喊杀声震天,旌旗飘扬。城上,六十人的喊杀声也震天。一时间,天翻地覆,乱成一片。
莒子慌了,他被这喊杀声吓坏了。可谁能想到,这种果的因是因为那个莒妇,因为二十八年前,那次对他而言毫不起眼的杀戮。
这不是亚马孙热带雨林的蝴蝶扇动了翅膀,在北美就引起了飓风,但这果的因却持续坚守了二十八年。
二十八年,一个青春年华的女子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妇,但她的坚守达成了。
莒子跑了,逃离了纪鄣城。从城的西门逃离了纪鄣城。
莒国败了。
这败的原因,有谁能说得清?
故事取自冯梦龙《智囊》里面的《莒妇》。
原文虽然短短几行,但是觉得这个故事可以扩展出很多东西,只是在下笔拙,意只练习。附原文如下:莒妇
莒有妇人。莒子杀其夫,已为嫠妇。及老,托于纪鄣。纺焉,以度而去之。及师至,则投诸外,或献诸子占。子占使师夜缒而登,登者六十人。缒绝,师鼓噪,城上之人亦噪,莒公惧,启西门而走。
[梦龙评]
莒妇之为嫠且老矣,血恨积中,卒以灭国,人亦何可轻杀也!君犹不能得之一嫠妇,一嫠妇犹能报之其君,况他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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