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姥爷的了解并不很多,因为从我记事起,他已经是一个后背驼得挺厉害的老头了,所以我们之间没有多少“朋友式”的交流。每次去姥爷家,他都会被众多的亲戚们围着说话或者陪着喝酒,我则和表弟表哥们去他家一边的湾里摘荷花捡鸭蛋或者滑冰打雪仗。
我以前对姥爷仅有两点认知,一是他在年轻时曾经被日本鬼子逼着当过村长,还因为不肯替他们干活挨过皮鞭,所幸他们那里的日军很快就被打退了,所以姥爷倒也没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壮烈事迹。另外一点,就是老了的姥爷喜欢吃糖包或糖饺子,而我偏偏也有这个爱好。在自己家里或到了别的亲戚家,人家都会特意把糖包糖饺子留给我吃;而每到了姥爷家,每到了吃饭的时候,那“原本”属于我的美食却总会被母亲或姨们送到姥爷的面前,我曾因为这一点好长时间都不很喜欢姥爷。
姥娘去世好几年了,姥爷又没有儿子,所以他平时基本上就是一个人在家。后来姥爷过了七十岁生日,背也驼得更加厉害,母亲和她的姐妹们便不让他一个人烧火做饭,而是让他在几个女儿家里轮流住着。大姨远在大连,姥爷已经不再能经起连续几天的舟车劳顿,所以他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排行老二的我的母亲家里。也正因为如此,姥爷最后的日子,让我一直记忆犹新。
十年前我师范专科刚毕业,和同学们一起拿着县人事局的分配文件去乡镇中学报到,结果我们九个人当中人家只留下了四个,其中包括我现在的老婆那时的对象。辛辛苦苦上了十几年学却不能有个班上,这对农村出身家境贫寒的我来说可以算得上一个极大的打击。那段日子里,我几乎天天和父亲一起去打鱼——我挖棹(划桨),父亲撒网。姥爷就是在那个期间最后一次住到我家去的,虽然我的情绪不高,但却可以天天给姥爷做鱼吃。
都说年过七十古来稀,能健康活过70岁也算长寿了.不过姥爷虽然还算健康,但头发和胡须已经接近全白了,只有丝丝两两的灰黑色还在执拗地坚持着。我用自己那廉价买来的电动剃须刀给姥爷刮胡子,却没想到他的胡子太长太硬,加上本就不太灵光的剃须刀动力不足,直夹得姥爷连连喊疼,他一再拒绝我给他继续刮下去。后来我还是拿了父亲用的保险刀片,小心翼翼地给他刮干净了,但不幸的是最终还是留下了好几道血口子。
我给姥爷刮完胡子的第二天,是个周日。对于我来说是个高兴的日子,因为已经领了第一个月工资的对象到家里来看我――她知道我一直情绪不好。但是那天对于姥爷来说可能是伤心的日子,因为母亲和她的姐妹们早就商量好要在那天去给姥娘上坟。
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注定的,已经在我家呆了四十天的姥爷坚持要那天回家。本就生活难以自理的姥爷已经在外面住了快一年了,那个“家”早已破败不堪,母亲和四姨跪在姥爷面前哭着不让他回去,但最终并没有说服倔强的他。于是姥爷回家了。他在阔别近一年的自家院子里的老枣树下坐着,自己的四个女儿则去坟上痛哭了一通,给逝去多年的老伴烧了些纸钱。母亲和姨们临离开那里的时候,给姥爷添置了好多新东西,生怕他自己吃不上饭饿着,给他留了很多熟食和馒头和糖包,还特意把做饭用的煤油炉子添满。
我骑着自行车送对象坐车返回单位以后回到家里的时候,正赶上仍然对姥爷放心不下忧心忡忡的母亲发现姥爷上厕所用的特制椅子还忘在我家――那种在坐板中间挖出一个洞可以让腿脚不便的老人坐着大便的椅子,于是她把椅子绑在车子上让我给姥爷送过去。后来我曾多次回想,如果不是母亲自己不会骑自行车,那次送椅子的一定是她自己,而如果那样,姥爷就不会死了。
姥爷家离我家的直线距离其实并不远,只是隔着一条河,因为要转到桥上过去所以才会显得有点远。我把椅子送到姥爷家的时候,姥爷正点了炉子做晚饭,馒头已经热好,熬粥用的玉米面刚刚调进锅里。我在姥爷家坐了没有几分钟,天上突然风云变色,眼看一场大雨马上就要降落人间。我见平常走动得比较好的一个舅还在那里看着姥爷做饭,于是请示他是否可以立即回家,因为再晚一点的话注定要淋在路上了。姥爷和舅舅都很痛快地让我赶快走,甚至姥爷还送我到大门口特别嘱咐我路上要小心车辆。
那天的雨来得快下得急走得也快,晚饭以后天基本上就放晴了,不过夜色很快就笼罩了大地。看了一集乡土味极浓的电视剧之后,我和往常一样要到自家的小船上去睡觉,因为怕有人半夜偷船上的东西所以要“看船”。那天的河水水位明显暴涨,而且水流湍急,一定是上游水位涨高以后放了闸。这个我倒毫不在乎,我在夜色中脱下衣裤缠紧了抓在手里,往船的上游方向走了几米,然后一只手抓着衣服高举过头,跳进河水里,用另外一只手游着上了船。对我来说,那天晚上除了小船在大水中晃得有点厉害,并没有什么特别,当然那时的我不可能知道姥爷在那个时候已经遭受了极大的痛苦。
第二天早上我到家的时候大约还不到七点钟吧,却发现母亲已经不在家,父亲一个人在烧火做饭。我问母亲去干什么了,父亲说在医院,然后简单说姥爷昨天晚上差点没被火烧死,后被村里人送到县医院,在县城住的三姨先得到消息过去在那里守护着,因为那时我们全村都还没有安装电话,所以今天早上我们才得到三姨专程找人送来的消息。说这些话时,父亲已经送我母亲到医院了,他自己看过姥爷之后回家给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做饭,让我们抓紧吃点然后尽快赶到医院去,或许我们还可以赶上最后一面。
我大惊,昨天傍晚我从姥爷家离开时他还好好的,还站在大门口送我,还叮嘱我注意安全,怎么一夜的时间就快赶不上最后一面了?!没心思吃多少饭,和哥哥骑了车子匆匆赶往医院。之前的我很少到医院里面去,很不习惯里面那种无处可逃的来苏水的气味,也不喜欢那里触目可及的惨白。我随着大我两岁的哥左拐右拐找到了父亲告诉我们的那间病房,还没进门却已经听到了母亲她们悲痛的哭声。我抢先一步跑了进去,不顾跪在地上趴在床上的人,挤到姥爷面前去看他,结果却只看到了如柴的脖子上那颗已经完全没有生气的头颅和还没有来得及闭上的眼睛。
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切地感受到亲人的死去,我的情绪难以控制,趴在姥爷身上哇哇地哭了起来,但是我心里却并不真的就认为姥爷已经死了,直到母亲上前用手把姥爷的双眼合上,就像看过无数次的电影桥段一样。
姐姐赶到了,她不说话,只会坐在小姨的身边嘤嘤地哭;表弟赶到了,他站在姥爷床前愣愣地站着,不时瞅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四姨。很快更多的人赶到了,但是护士们并没有给他们哪怕扶着病床哭上一嗓子的机会,因为医院里不准家属在病房里大哭。
母亲就不回家了,跟着去了姥爷家办理后事。而我是回到家里以后才慢慢知道了昨天晚上我从姥爷家离开以后发生的惨况。
原来我害怕下雨赶回家之后,那个守着姥爷做饭的舅也回家吃饭了。本来姥爷的饭已经做好,马上就可以吃了,却没想到在他起身去关煤油炉子的时候,不小心把衣服袖子点着了。姥爷的腿脚早就相当不利落了,他在急急地甩袖子甩不灭火的情况下,想要弯腰先去把炉子关掉,却一下子绊倒在地,煤油炉子也被他碰倒,白天才刚刚添满的煤油全都流了出来,接触上燃烧着的火苗,火势于是越烧越大,姥爷却再也无力挣脱。姥爷身子实在动不了,只好冲着门外大声地求救,然而姥爷的喉咙好几年都没大有声音了,平时说话离得稍远点都听不清楚,何况彼时外面正好下着大雨所有的人全都躲在家里?姥爷身上的火已经越来越大了,求生的本能让他把自己的上身从火苗中挣脱并且尽量地没有沾上煤油,然后用尽全身气力往屋外爬。对,往外爬,外面下着大雨,只要爬到屋外就可以让大雨把火浇灭!然而年迈的姥爷在烈火的燃烧中已经耗尽了最后的气力,他爬到了门槛上,小半截身子探出门外,下半身却只能在屋内任由大火吞噬。
终于后邻居在家里闻到了烧焦皮肉的难闻气味,当他出来看时立刻发现了姥爷家冒出来的浓烟,于是邻居大声喊来附近村民一起冲进姥爷的院子。然而满屋子的浓烟根本让他们看不清什么状况,他们只好用力把反躺在门槛上的姥爷往外拖,而这一拖,就把姥爷身上近三分之一的皮肉给拖了去,几乎只剩下烧焦的屁股和大腿。
后来母亲说她赶到医院去的时候姥爷的神志居然还是清醒的,他不但跟除了在大连的老大之外其他全部赶到的四个女儿都说了话,甚至还吃了一点水果喝了半杯水。但姥爷终究烧伤过重,他坚持了没多久就去世了。三姨说从她晚上到了医院一直到他停止呼吸前,姥爷竟然没有说过一个“疼”字,也没有发过一句牢骚。也许,他见所有子女成人,心愿已了,愿意早点去陪伴九泉之下的老伴吧。
当天晚上我还是一个人游到船上去睡觉,夜里我还梦见了姥爷。但是梦中的姥爷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我也没有一丝的害怕。只是,从那以后,我却再也见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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