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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推荐:韦政通先生谈今天我们为什么还要读《论语》?

特别推荐:韦政通先生谈今天我们为什么还要读《论语》?

作者: 乐道也 | 来源:发表于2019-06-30 21:38 被阅读18次

    《论语》是怎样一部书 

    讲孔子的思想,不管你如何取材,《论语》都是最重要的依据。那么,《论语》究竟是怎样的一部书呢?我们不妨从它不是怎样的一部书说起。 

    首先,《论语》不是“圣经”。在现代中国的社会,人们一听到“圣经”之名,直接想到的多半是基督教的新、旧约,这种联想,对《论语》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解,因为耶稣乃神之子,“圣经”属于神启的语言,尽管其中具有深刻的心灵表现与高妙的智慧,但其性质与《论语》完全不同。相对于神之子,孔子可以说是大地之子,这不只是因为他关怀的是人今生今世的人格、文化、社会、政治等问题,而是由于他的生命、他的精神,彻彻底底是植根于大地之上。 

    其次,在思想上,《论语》不是一部系统之作,这当然不是说其中没有中心思想。自古及今,对所谓“吾道一以贯之”,有许多不同的解说,有的则忽略了它是与“多学而识”相对而言,因此,“一以贯之”绝非指经验知识与理论。但在我们这个时代,为了要从学术上研究它,为了使《论语》在学院中也能占一席之地,有时不得不将其思想概念化、理论化、系统化,也就是从事现代诠释。在现代,这一步工作,有其必要,但也不可不知,经由现代诠释,不可避免的,会使其内容的活泼性、丰富性、复杂性受到局限。 

    (本文作者韦政通先生)  

    毫无疑问,《论语》是一部伟大的书。熟悉西方经典的阿德勒博士,在讨论伟大名著问题时,认为使一本书伟大的因素是: 

    伟大书籍“都以独特的方式提出人所必须面对而经常发生的基本问题,因为这些问题从不曾完全解决,这些书便成为代代相传的来源与不朽名作”。这类的问题,在《论语》中有仁智、道、德、命、志、忠恕、忠信、礼乐、文质、修身、学思、中庸、义利、权、孝弟、友道、理想、人格、言行、进退、生死、鬼神等,经由代代相传,一直是儒家传统中的基本问题。 

    “伟大书籍含有多层深意,自然便显出它的富丽,它们引出了各种注解…其他书我们只要读一遍就能洞悉无遗,但是伟大的书籍,却让人钻研不尽。它们是启发智慧的泉源,永不枯竭”。中国历代对《论语》的注释,已以千计,最著名的有包罗古注的《何晏集解》与《皇侃义疏》,有代表宋代理学的《朱熹集注》,有集合清代考据的刘宝楠《论语正义》。

    其中朱熹从年轻时到老年,对《论语》始终钻研不断,注释之书《集注》之外,尚有《论语要义》、《论语训蒙口义》、《论语或问》。《要义》一书曾一再改写,始而易名为《论语精义》,最后则改为《论语集义》。《朱子语数》里,记录有关《论语》与时人及弟子的问答,多达三十一卷,一千二百多页,对各书的注释仍有不少修正。

    当代钱穆与陈大齐两位先生,毕生都保持对《论语》钻研的兴趣,各自写了好几本有关《论语》的书,九十年代,大陆著名思想家李泽厚客居美国,他最主要的工作即是致力于《论语今读》的写作。这就足以证明,《论语》一直到现代,对学者仍具有极大的助力。 

    “伟大书籍能超越它们源起的地域限制,它们始终是世界性的文学。我们确定为伟大的作品就是所有时代各地人类一再颂扬的作品。《论语》的主角孔子出生于春秋时代的鲁国,经过两千多年的薪火相传,孔子在世界上早已成为中国文化的象征,如果他代表文化之光,那么《论语》就是光源。一九九三年上海出版的《孔子大辞典》,罗列了从先秦到近代、到台湾、香港,以及东亚和欧美各国研究《论语》或孔子的人物与著作,虽仍不完备,已达六百页,可以证明“伟大的作品就是所有时代各地人类一再颂扬的作品”。 

    “伟大书籍并不容易读,没有人能读一次就完全了解,甚至读很多次也不一定能完全精通。我常说,伟大书籍永远超过每一个人的头脑,这正是大家必须一读再读的原因,也正是对大家有益的原因。只有超越我们头脑的东西才能将我们提升起来”。在文字上,《论语》在所有古籍中,算是可读性最高的,但要全盘了解其内涵,可真不容易。没有人比朱熹对《论语》下的功夫更深更久,经过多年改订的《集注》,虽自认“添不得一个字,减不得一个字“,被后人指出的问题还是不少。到目前为止,市场上出版研究古籍的书,《论语》在数量上仍居绝对优势,这当然不只是因为它不容易读,而是因为它对大家仍然有益。 

    伟大的书是“最清晰、最简单的方式撰写人类心灵所面对的最困难的主题,它们尽可能以最容易的方法来处理这些主题”,因为使其具有“美而简明的风格”。在前文提到历代儒者们钻研不辍的基本问题中,像仁智、忠信、义利、孝弟、言行、进退、生死、鬼神,都是人类心灵所面对的最困难的主题。如果我们想说明同样的主题,恐怕需要几十倍的文字。简明的风格,丰富的内涵,岂不也是伟大书籍的特色?

    阿德勒之言,来自对西方经典传统的体会,几乎都适合于《论语》,也的确有助于我们对这部书的认识。如此惊人的相似,似乎使人不能不相信,所谓伟大的书,确有一些基本而又共同的要素。 

    如何研读《论语》 

    中国自汉以下的传统社会,凡识字者,大概多少会读过《论语》。可是现在,中国人的处境与知识来源已很复杂,且撇开那些对国家认同、文化认同,出了问题,甚至不愿做中国人的人不谈,对一般受过相当教育者,要讨论如何研读《论语》,恐怕不免要先面对“我们为什么要读《论语》”的问题。过去在教室里,在社会上,都曾有人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我的答复往往是:我并没有充足的理由说服人一定要读《论语》,再则,即使想读《论语》,如在生活上没有一点成德的意愿,读了也不见得能有多少感应,能有什么受用。而现在,依照前文所说,我可以回答:因为《论语》是一部伟大的书,它对型塑中国人的文化意识和中国人的生活方式,都起了极大的作用。这个理由也不充分,一百多年来,中国人的文化意识中,已渗入许多新的成分,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也早已改变。更何况在现代,人生和道德的资源,有多种来源,昔日能从《论语》中汲取的人生智慧,与提升道德生活的力量,从其他传统的伟大书籍中,一样能获得。这是现实,也是我们无法提出充足理由说服人必读《论语》的主要原因。因此,今日要讨论如何研读《论语》,只有针对一些特定对象来谈。

    有成德意愿者:所谓“成德”是指提升道德水平、道德人格而言,它是一无止境的过程,因此有不同的层次或梯阶,在高层次上可以希圣希贤,在低层次上,凡人有知过能改的一念,便含有成德的意味。成德意愿的强弱,与人对自己过恶自觉的深浅,密切相关。汉代以《论语》作为幼童的教材,幼童读《论语》,背诵而已,可能埋下一点成德的种子。研读《论语》特别强调成德的意愿,是宋代儒者,例如程伊川:“读《论语》,有读了全然无事者,有读了后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又:“如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读《论语》读到使内心充满喜悦,甚至连人自身都有被提升的感觉,如无强烈的成德意愿,是不可能有如此效果的。 

    程伊川是就成德的效果而言,《论语》的读者必然会问:要获得如此效果,有无具体的步骤可以遵行?下引朱熹与王子充的问答,可供参证。《朱子语类》卷十九:“王子充问学,曰:圣人教人只是个《论语》,汉、魏诸儒只是训诂。

    《论语》须是玩味。今人读书伤快,须是熟方得。曰:《论语》莫也须拣个紧要底看否?曰:不可,须从头看,无精无粗,无浅无深,且都玩味得熟,道理自然出。曰:读书未见得切,须见之行事方切?曰:不然,且如《论语》,第一便教人学,便是孝弟求仁,便戒人巧言令色,便三省也,可谓甚切”。

    朱子在这里教人研读《论语》的方法是:(1)要全读,不可选读;(2)要熟读,不可求快;(3)就文理脉络,反复玩味,就能达到冥会默识的地步。这三点是属于明义理的阶段,义理既明,再进一步,是要将《论语》所说,如“学而时习之”、如“其为人也孝弟”、如“巧言令色”、如“吾日三省吾身”,一一回归到身心上来,切实体认,也就是反验诸身。知道那些是要努力去做的,那些是不该去做的。很明显,朱子教人读《论语》的方法,完全是为了增进成德的意愿。 

    主观体认自得者:有成德意愿者研读《论语》,有赖于体验,自不待言。即使以追求理智性满足而研读《论语》者,若无相当的体验,恐怕已很难达到相应与同情的了解。主观体认自得者,与二者之不同,是在接近《论语》的过程中,并没有成德或成学的固定目标,其动力乃来自人生的实感经验。相对于德性与智性的动机而言,这第三类型毋宁是属于感性的。由感性出,有人在年轻时对《论语》并无好感,甚至有反感,在经过漫长人生而又曲折多变的心路历程后,在不期而遇的契机中,使它重又进入思维网络,对早年的印记重新加以反省。及至晚年,那些曾经激动过心弦、影响过心路的思潮,在心灵上已化为云烟,再以平实的心境重读《论语》,遂引发与往昔完全不同的感受,感到既喜悦又充实。另一种由感性出发的人,是经历了数十载的风霜岁月,经历了长期社会动乱,使幼年时读过的《论语》,在生命中发酵,当人的自尊与自我彻底被剥落、赤裸裸地面对横逆时,古老箴言却给他一股支撑的力量,在万般无奈中,《论语》使他感动,并激起强烈的共鸣。对上述两种主观体认自得者,下文各举一例予以记明。 

    (韦政通先生)

    一位是日本京都大学的桑原武夫氏,他回忆在读中学时,因老先生教《论语》,对孔子推崇太过,一点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他父亲虽是科学主义的东洋史学者,却守住儒者的生活态度,这使他很反感。他生长在反儒家的时代,周围的“知识分子都相信,从儒教脱离一尺,即与新思想、美意识,接近一尺”,“大家认为这是不值得用力去打倒的老朽物”。

    昭和初年,马克思主义在日本思想界发生巨大影响,反动势力利用包括儒教的各种传统思想,压制革命的进步思想,但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战后,许多人想从美国的想法中找出路,并没有人想回到孔、孟之道。一九五八年,桑原因研究中江兆民,使思想有了转变。日本学界认为中江兆民承受卢梭的思想,但还残存有儒家思想,所以有他保守的界限。桑原则为之辩护,认为“孔、孟思想与法国革命思想,不必是绝对矛盾。假使有矛盾,则人若在内藏的矛盾中而能做出很优异的事情,又有什么不好?”到了一九七三年春,他抱着“既无尊孔之念,也无批孔的心”的态度通读《论语》,感到读后有种快适的余味,他说:“经过两千四百年的岁月,从它(《论语》)的文章中剥落掉当时的政治现实性,其中还含有政治、经济、道德的意义,更含有无价的文学语言,洗练到艺术的程度。在这里,古典给我们的,可以说是产生一种安心感…我不怕怠慢乃至逃避的毁谤,即以此安心感为依据,以读《论语》为乐”。

    另一位是中国大陆的姚式川氏,也是一位教师,先看他亲近《论语》的自述:“我是浙江东阳南上湖人,在乡风崇尚孝道、讲信守义、人人尊师好学这环境的素陶下,自幼喜读《论语》,但囫囵熟背,不求甚解。要真正有所理解,还是在经历了半个世纪风风雨雨的人生实践后,经过重新反覆精读,进行了甚至是逐字、逐句、逐章、逐篇地反覆琢磨,细细体会玩味其中所蕴涵的精义,这才有了比较全面的理解,和较为深刻的认识,从而萌发了要把这些感受写下来的强烈愿望”。所谓“半世纪风风雨雨”,当是指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和批林批孔运动,作为一个对儒家传统极为尊崇的教师,在无休无止的运动中,其所遭受的挫折与屈辱可以想见。就在这种惨痛的生活背景下,于文革后重新体会玩味《论语》,这是很特殊的经历和经验。 他继续写道:“正是怀着这强烈的愿望,并深信孔子伟大思想必将为全人类所重新认识的坚定信念,我在十分艰苦的条件下,以苦行僧的生活态度,和以探索《论语》真谛为乐的精神状态,八年如一日默默地、辛勒地耕耘在这园地上,终于写成了本著作”。

    《论语》使他重获生命的意义。他发现“将身受、耳闻、亲见的各类众生相,和形形色色的人性、心态放到一定位置加以比照、鉴察,就更凸显出孔子洞察人生的深速,烛照心迹的隐征”。这与日本桑原教授“即以此实际感受为依据,以读《论语》为乐”的经验,真可谓心灵交会,异域同感,为这部古老经典的不朽,做了鲜活又感人的现代见证。

    (本文摘选自韦政通先生文章《论语与孔子》)

    作者介绍

    韦政通(1927年12月-2018年8月5日),男,江苏镇江人。台湾知名学者,哲学家、政治家,曾任大学教授,台湾思想社团澄社发起人之一。韦政通出版过30多种哲学、思想、文化类学术专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韦政通在台湾推出近百万字的《中国思想史》,受到海峡两岸哲学界广泛关注。2018年8月5日,韦政通先生在台北家中去世,享年9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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