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仍然处于一种迷惘的状态，不知道将来要去做什么。我知道，扶贫不能是一辈子的事，我为别人服务，我也得为自己负责。每当我想要当英雄的时候，我总是想起《一拳超人》的那个场景，琦玉被群众围着攻讦。我没有他那么强的心理，可能只能去生生闷气吧。基层夹在群众和政府官员之间，你在群众面前是代表政府的，于上级你又得为群众去争取利益。作为庞大帝国最低级的触手，两边都不会讨好。上面可以说你执行不力，下面又可以说你欺压他们。是最不值得怜惜，最不值得同情的一类人。
《水浒传》里有一个小吏叫黄文炳，纵观那一段，他做得事情完全符合一个基层小吏应该做的事，举报宋江题反诗，这是维护朝廷的利益。但最后被宋江代表的梁山义众剜心炙食，事后朝廷也没有对此人的死亡有任何表示。宋江有怨，说一句，何故加害于我。可能同僚论及，夜不过是多管闲事。
在费孝通的《乡土中国》里，有这么一句话，凡是公家的意思，就是各人都可以侵占一些。我身在基层工作近年，感触很深。上至官吏，下至群众，对道德毫无畏惧之心，对法律经常是心存侥幸，对金钱趋之如骛，对权力逢迎拜服。见识过各种生存的技俩，只有觉得难过而毫无办法。有些人嘴脸丑恶，你能看出来，远远地可以避开。而有些人用心险恶，行径龌龊，却粉饰以道德大义，动辄以人格与人品去批评别人。这都是少数人，更可恶的是一些圆滑世故，助纣为虐的人，所谓平庸之恶的大多数人，孔子都没办法的乡愿。你恨不起来，但你也没法喜欢。如果很多人都是这样，可能并不只是他们错了，也许是什么体制什么人性什么别的东西。当然总有那么一些人，是实实在在，勤勤恳恳，争一些是一些，但这类人两头都不讨好。但换个角度去想，滚滚红尘，这类人又能坚持多久呢？
最近我在重温《大明王朝》，虽说把大明律法挂在嘴边的海瑞做每件事的出发点总是该不该这样做，而从不问对或者错，但要不是朝中有人在支持他，需要一个这样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人为他们服务的话，他可能活不了几集。所以我觉得黄仁宇评价的很对，海瑞，可以傲霜雪而不可任栋梁。
我村官的任期是三年，目前一年即将结束了。在这一年里，我曾动过三次辞职的念头，第一次是年后，太忙了，忙到无所适从，当我一个人做七个人的工作，连续二十多天每天睡不到五个小时，有人却每天躺在床上拿着手机玩快手，并且跟周围别的玩手机的人说，你们看这个残疾人多么多么可怜的时候，可以说那个瞬间我是崩溃的。关键是，我这个忙，忙得毫无意义。
但我为什么没有辞职。原因是我一位表哥，他也在基层，但小有成就，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他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你要真有本事就不会回来了。第二句是，我曾经比你还忙。第三句，在哪你能有意义？不要发神经了。
第二次是我跟我的室友和同事聊天，他比我大七岁，比我早来五年，他说自己当初真的是幼稚，真的是抱着服务群众的信念来上班的，现而今一事无成，前途无望，耽误着也没成家，群众不会觉得他对他们好过，反倒是领导总觉得他不听话。我看着睡在对铺的他，总想到七年后的我。如果照着眼前的情况发展下去，他就是明天的我。而我目前的状态，也特别像是昨天的他。
清明，我去了成都。我的朋友们在成都的生活似乎也并不比我好到哪里去，虽说是比我多了些可能性，但是前途在哪，也足够令人沮丧。我去了成都一趟，感觉还是回来踏踏实实工作比较靠谱，年轻人在哪不是出苦呢？突出重围，说不定应该农村包围城市呢。
第三次，在我定下心来，要在这里好好工作之后，我跟我的同事们加强了交流，以前除了和我们宿舍的人之外，和其他人打交道比较少。当我慢慢抱着试探的心态接触所谓圈子的时候，所见所闻，可以说耳目一新了。善美丑恶，高尚龌龊，泥沙俱下，听得愈多，越是愤愤不平，我很是想不通。人性与制度强大到我根本不敢说，我在朋友圈经常有抱怨，也只是叫苦叫累，但从来不敢说这方面的事。我没办法改变这一切，但我可以选择离开。
我去兰州见了我爸妈他们，我本来想好好和他们商量辞职的事情，但我一直没敢开口，因为从他们的话语里，我听出来了，即使他们口头上说怎么样怎么样，内心里总是希望我留在他们身边的。我跟我爸说我的工作辛苦，他总是不相信。但我记得我实习的时候，他总要问我累不累。我妈鬓上添霜，身躯佝偻，实在是禁不起我给她的刺激了。辞职了，必定有风险，于我而言，我可以说，人生处处是青山。于我那六七十的高堂而言，我没法说服他们。做人，不能太自私。
就这样，秉持着能为别人做一点好事是一点、能让父母宽心几分是几分的想法，我尝试去习惯辛苦、失望与愤懑，在朋友圈偶有抱怨，但在现实里我一言不发。朋友觉得我过于颓废，说我经常这样发朋友圈，不仅损伤了自己，还有可能影响到其他身处不平的人。特意送我毛主席的话: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朋友的关心不无道理，我也回复了他，我说你知道少年心吗？少年心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注定要消融的春雪，是水中明晃晃的月光。我曾想做个永远的少年。但我也知道这不可能的。 说是一码事，做是另一码。表情丰富的活在朋友圈和在现实里任劳任怨的工作并不冲突。朋友，我早晚会融化的。我们都会融化的。随意一点过吧，我不想强迫自己，结果是不会变的。我就想恶心别人一下。
其实我欺骗了他，生活像钢刀架在脖子上，叫唤一声都不行？我做不到这么坦然。要说实情，人只会对能够承受的痛苦愤愤不平。朋友圈就我一个成天抱怨，只可能是我的承受能力比较差吧。
说实在的，见得多了，真的麻木了，发朋友圈都没有新鲜的素材，甚至跟别人聊天也很少有话。乡镇的工作周而复始，每年每月都是这样，铺地膜，推广中药材，评低保，盖牛羊棚，收缴农业险，防汛抗旱，摸底收成，脱贫验收，孕前检查，收缴两金，年底督查，还有春夏秋冬伴随始终的党建工作，三会一课，两学一做。躲都躲不开。我曾幻想，我要把我这里经受的一切，见到的一切，都记录下来。但是听到的越多，反倒是无处下笔，一来才华与激情几乎在每日繁琐的工作中消磨殆尽，二来我不想我写出来的东西给被人造成什么必要的麻烦，真相大白的时候，吃亏的并不一定都是坏人。三来如果我写出来之后只能藏起来留存后世，那样我觉得没意思。
昨天和孙德恩打电话聊视频大约有两个小时，其间他说了一句话令我印象深刻，要不说这人能骗到现在的女朋友，真的很准确。手术刀般的精准。他说我可能只是在逃避，即使是很努力，很忙，也是在逃避对未来的考虑。辞职去城市并不一定能挣到钱什么的，但是留在那里你觉得你能体现出自己的价值吗？
想起周五去吃饭的时候，遇到初中同学，也是高中校友，他的青春浪漫多彩，还没毕业就顺利通过了就业考试。现在跟我干一样的工作。看样子，他混得比我好。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昨天高考成绩出来了，我工作的这个村有很多考生，以及我同学的弟弟妹妹都在绞尽脑汁地考填报高考志愿的事情，我特想给他们一些中肯的建议，但我又能给他们何种正向的反馈呢？我的校友老秦，大学毕业参军入伍，说起来也是苦不堪言，数着日子在等退役。我的老乡董学长，在雅安当公务员，说起来也是工作不好搞。我的室友老张，曾经说回家当公务员真是荒废，现在也很坦然了，经常游山玩水的。我的挚爱马原，在成都做视频审核，兢兢业业一年到头也没几天能够休息。我的朋友二国，上了重点大学，学习也一直努力，跨专业通过了司法考试，找工作屡屡失败，如今也在准备考研了。我那些读研的同学朋友，又何尝不是身处迷惘，出路在哪，利剑悬首。身边的朋友结婚的结婚了，挣钱的挣钱了，要一直读书吗？
就算那些工作比较舒心的人，二十多岁的年纪，在深夜的月光下，谁也不敢说自己拥有稳稳的幸福。不过坦然一点，确实要好很多，就像李诞说的，开心点朋友们，人间不值得。
今天是2018年农历五月初十，我在这里写下这些话，有诸多颓丧，有不甘心也有不愿多想。我希望看到这里的人不会因此而受到负面的引导，这只是我和我看到的生活，世界这么大，我以我最底层的视角，只能看到这些。一个人来到这世上，首先应该看到天地，知道高在哪里，低又在哪里；然后看到自己，知道自己在哪里；最后看到左右，知道别人在哪里（此等关照，还是要明确自己要去哪里，能去哪里）。这很像是一句鸡汤，但还是很有道理的，希望每个人都能做此思考。这可能就是我恒久以来追求的人生境界的三个层次，每一层都得去经历。
坚持自己的价值观和接受现实，哪个更难，我不好说，但我觉得与个人而言，每一样能做到都算是伟大。那天王酸跟当面我说，你是胸有大志的人。其实不是，我只是觉得把什么志存高远人类解放的大话挂在嘴边，可以掩饰我连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的真相。从前我多骄傲，要有所创造，要报效国家，要为民请命，要改变世界，如今我的梦想只剩下买房，结婚，生孩子，但貌似这些庸俗和简单的想法，比前面的“大志”更难实现。
要不说，最难的是生活呢。
野孩子乐队有首歌叫《生活在地下》，歌词有写“生活好比那黑夜里漫长的路，走过的人，他从不说出来；生活是一杯醉人的酒，醒来的人，不会说出来；生活为什么是一首最难唱的歌，唱过的人，他从不说出来。”我既然都说了这么多，改两个字，爱过。共勉吧。
（马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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