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客汤斋主人,癸卯年于长安城内,遥拜稼轩居士:
年来夜批群史,常有所感,达者以名传世,能者以利驱势,专者以诚动心,仁者以义怀远,智者以虑代忧,勇者以奋克强。此六意,大抵古今成大事者所有,而败坏昏庸者所无,莫能出其外也。
仆尝读《三国》,其语云:“行非常之事,成非常之功”,后览《太史公》,其语曰:“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 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之所异也”。仆素非以常人自论,乃敢行非常之事,而立非常之功,期以成非常之人耳。所以每遇不测,反得慨然奋起之心,盖横逆本俱非常,唯能承受者,必可立非常之功。是故古语云,“天加横逆于君子,实加福于君子”,斯言如是。
仆渡海求学已六载矣,岂料群小以苛去功,失望师生,无奈多病之身,遂退经纶高门。一朝中断,尽废前途,不复有生,何论南山。虽生而行于世不过廿载而已,个中苦恨,非所能言,诚可谓“非常之事”哉,作此狂奴故态,豪放大言,且请宽恕。
仆昔以文章,骤得薄名,然流俗人尽读字句而不解其意,为之奈何?仆政第一,理第二,治术第三,谋次之,经史又次之,至于小说诗词歌赋,信手涂鸦耳。不意今日竟以雕虫遣兴,骤得幸名,可称名不副实,果人生之大谬,成千古之笑谈!
至于文章其质,不学者读罢,只“好文章”三字满口而无他言,此真愚不可及。文章之于论述,犹皮囊附于筋骨,故真文章非真骨力不可得。仆之文章,奉河岳之英灵,托兴亡之意气,成一家之纵横,孰只谓“好文章”而已?故真文章,只可与相交者道,而难与流俗人言。
仆虽身遇风波,愈坚节用爱人之心,而信道之志不改。或曰,今者道衰,不必信也。仆识浅思薄,未敢苟同。道者,一旦而奉之,不因荣辱而改,不以沉浮而变。世人之所以疑者,乃未见耳。既未见,则何以信哉?故道常在而多有疑,信常在而多未守,岂有他因?
仆以六尺之躯,而居尺寸之地,不能勤身以养父母,亦不能竭力以养妻子,为常人讥笑而甘之如饴,非仆为悠游嬉戏之徒,实怀私志而欲申之,所以宁辱于庸俗之口,不能没于自轻之心。每无人处,鼻酸耳热,眼涩喉哽,然一念至此,更坚其心,道之所以为道者,犹在己身之上,虽人辱而不能自辱者也。是故千万人所指,而莫能改之。
仆之道,是足以称定乱代兴之学,能消盛世之隐忧,绝人情之积弊,通古今之异变,决危逆之反覆。其所由来,上承荀况、韩非、商鞅,中有晁错、贾谊、桑弘羊、刘晏、陆贽、韩愈、王安石、陈亮,后有张居正、梁材、李贽、魏源。仆之道所求者,国用足而百姓安,四方靖而中国威,民心定而天下平,不外如此而已。
自奉道以来,虽材薄力弱,犹敢磊落而行,救罪人于沉沦,挽失途于道旁,抚焦躁于市井,探弊政于郊野,凡十年间有所得者,铭于心而成于思,锐于断而行于文,以至论列古今,伸张大言,而犹觉不足。何者?思有余而功未足也。
仆以绝学,继之先贤,惜常人之所未见,而未尝不叹息于陋室。仆之绝学,曰治世,曰经国、曰定乱、曰抡才,曰扶危,曰济困,曰论述,曰教授,此八者,得其一则足为一方之守,而全具者反赖时势之变。何也?仆之绝学,如藏天地之利器,有山岳之重,如四海之深,虽潜龙入渊而不可见,纵高鹏破云而不得窥。非佳辰良期则待机不动,任众人毁谤也无所困窘,盖此利器足以令庸者起僭心,而使佞幸生妄意,不可不慎哉。
此一绝学,非仆独有,虽古今少见,然代有其人。李斯谏郡县,始皇称祖;晁错建诸侯,藩王受命;桑弘羊论盐铁,汉室威盛;刘晏取常平,国用自足;陆贽理危机,朝廷安度;韩愈兴文道,治乱遂明;王朴献策,五季可终;安石相宋,辽夏不敌;梁材一去,嘉靖大窘;太岳秉国,各安其位。纵此一等人之本末有异,而遗德伟业相同,故每思至此,慨然神往。
仆之绝学,用之于今日,必也可无往而不利。何也?请仆为使君试言之。
其一曰治党。本朝以党兴军,以军定乱,乱定而鼎定,鼎定则朝廷立。故党兴则国兴,党亡则国亡,党遍天下则政令无不达,党退于内则四方轻朝廷。治党之要,首在得人。以开国之伟略,犹有林、江之祸;以变法之明断,间有萧墙之危;以继政之贤德,纲纪仍失于省部,忧患仍成于巴蜀;至于今日,前有肃贪之反复,后有文武之进退,其中凶险变幻,使圣人复生亦难为也,况凡人乎?所以朝廷必始终以治党为天下第一事,而治党本于治吏,治吏本于治德。欲治德,则必先重法度,后托纪律,既无宽贷,其必也无悖逆。年富巡山东,曰:“公生明,廉生威”,虽为老谈,斯言如是。明而睿断,威而教养,二者既立,治党必成。
其二曰治下。自祖龙以降凡两千年,秦汉以郡县代封国,魏晋以分曹而治事,隋唐以豪右成强藩,宋元以使职申王化,至于明、清,大小相制、犬牙相错,设分道于天下,总庶务于枢机,其中最为称是者有三,盖设厅守关隘、设巡检治乡野、设流官代土司。然其积弊虽不生于省府州县,而乡镇以下只知有地主、宗祠,不知有朝廷。盖每观兴亡,而考之肇始于草莽之间者,十有七八。个中情弊,非朝廷不愿也,实不能也。时移势易,本朝起家于稼穑工造,乃立法度于乡村,遣流官至山野,上通而下达,此蒋宋孔陈所以亡命于台湾,而终不能窥探国家者也。至于今日,城坊之官吏,消弭于商贾会社,乡野之流动,板固于土豪姻亲,以致朝廷每有令,则中枢遣省,省遣市,市遣区县,区县遣街道乡镇,街道乡镇则媚求于一二土豪强人耳。是故政令虽秉于上而媚于下,视听虽通于上而惑于下,法度虽公于上而私于下,终致轻重错位、倒挟公器,而后积小成大,自豪强至街道乡镇,自街道乡镇至区县,更甚者乃至市,此辈团聚啸作,自设法度,裹挟一方以乱政,其中危险,不言自明。国朝若以治安计,必当除强人、剪右族、抑豪横,然后重立威服教化于乡野市井,安民心于朝夕起居,辟邪佞于萌芽微澜。唯以如此,长治久安可期。
其三曰理财。国家理财之重,世所共知,然众人多愚,谓理财与生财同,斯可称大谬矣。生财有商术,无非创新、厚殖、投机、差利而已,此四者皆赖顺势而行,而后财必生必聚矣。商术所获之财,不为增殖,便为自守,故贫富之别必生,而怨怼愤恨必增。何也?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均贫富、散财势,理财之要也。为国理财,首在逆顺势、移善财。唐宋以降,朝廷必仰东南之资,以解西北之急,及至今日,犹为紧要。古来财赋不能自生政治之权,而今时未必,是故东南以其富庶不与朝廷同,西北以其穷困不与朝廷忠,此一大弊矣。幸赖睿见者秉国,先以东南诸省之财,解西北诸省之困,后以西北诸省之禀赋,解东南诸省之急用,所以西北不自强而强,东南不自弱而弱。然至今日,东南之人以为百业皆可自得而不必有西北,西北之人以为致富皆在东南而不必守故地,是以东南权益重而西北权益轻,东南百户居一楼而西北百里无一人,长此以往,国家分裂可知。是故理财必以东南之财,用之立产业于西北,然后吸纳乡人以自固。江、浙、沪、皖之财,可用之于北庭、安西、青藏、陕甘宁;鲁、闽、粤之财,可用之于黑、吉、辽、蒙、晋。至于荆湖、两河、云贵、巴蜀、桂柳,居东南、西北之间,可得其转运截留之便,亦能顺服。故四方之于朝廷,力弱则亲上,而势强则自固。唐亡于藩镇,实亡于高骈乱东南;明亡于军事,实亡于江南专财赋;清亡于辛亥,实亡于列强夺东南税赋,其中兴亡治乱之道,不可不察也。
其四曰养人治学。当今中外之变革,皆以研究创新为先。夫上溯两百年间,横行称霸者,工造之利也,而工造之技艺,皆本于教学研究,而教学研究本于养人治学。今之学子,多以苟且自媚为要,而多鄙立身之技艺,轻实务而重口舌,远勤劳而近优容,一旦奉微薄薪资于楼堂之间,则讥厚利倍殖于汗流之所,此诚世风之陋俗,所以朝廷必逆此风气,必改此流俗。国朝自四十年来,重大学而轻大专,远技工而近科研,以致士商多而工匠少,待业之人盘桓度日,用人之业难增产殖。岂不知,产业之于科学,犹水之于舟,水浅则舟必搁,水深则舟必行。当此机器自有智能之时,诚宜养技工求精追比之才,以避万众失业之祸,养学者宽大精深之气,以兴求学问道之势。
其五曰党、政、商分离。国朝以党立朝廷,虽有他党出其间,实自专权柄,此国家之所以威权免于沦丧也,是以朝廷无忧政出多门而号令如一。然党政不能与治政同,盖党为立国者,而朝廷为国家公器也,是以党岂能自为其器,此若楚霸王不能过顶之理也。子曰:“君子不器”,《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政党之于朝廷,犹道之于器,岂可相提而并论?必先以治党,然后治政,其次治商,不可混为一体,以致党务曲之为政务,政务曲之为商务,商务曲之为党务,而隐患生其中矣。明天、安邦、泛海等商社,未必素蓄阴谋;云贵、甘青、东北,难以自私谓罪。朝廷不察放任之若此,而四方利欲驱动之若彼,奸佞壬人乘其便,上下媾和谋其利,然后祸患已极,国家患之而难为嬗变,盖因上下未明则心易险,内外未分则思难定,事理不得不然也。
仆虽驽钝,亦敢放言,此五事,大抵定乱代兴之首要,长治久安之急务。遍观诸史,古来盛衰兴亡,辄以此五事为要隘,未有出其外者。
仆经变多迭而不得伸张,虽千万人,几无可以足道者。唯不以己为念,若非如此,何以继此等绝学?所以仆常怀此五事而多叹息,非为己身之跌宕,皆因家国之万里。提笔至此,怅然若失,虽有绝学,不能见于有识者,亦复有何道哉?千古寂寞,不外如是。
古来怀绝学而不遇者,不可胜数,唯自断其命者可称大丈夫。贾谊年少而诟于幸进,《治安策》出;魏文位尊而人疑其才,自作《典论》;陆贽居相位不过三载,文泽至今;陈亮罹牢狱之灾再三,程朱相当;桂萼为理财身遭放逐,隆万用计;李贽倡平等以斥愚昧,后世不忘;魏源怀治术以撰经纶,启发不尽。此皆虽怀绝学而有所不遇者,能自断其命而行于世,故不为流俗所碍,而立论述传之后人,终有所成。
仆无功德,唯期以大声鞺鞳论治乱兴亡之要,以小声铿鍧行桃李不言之事,乃敢提携用心国事之辈,下笔山河重塑之思,愿以终生之不遇,换千百勤力爱民之材士,亦愿以平素之毁谤,了却诸子百家之典章。
仆既有此心,则当求生前之无悔,何妨身后之毁誉?
言有不尽,请观顿首。再拜再拜,望君常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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