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1980年或者1981年的冬天,我们一家从东北回到山东。当时父亲还不到转业的年龄,因而这次回家只是是所谓的“探家”。但从那次离开东北,我就再也没有回去:当时我已经上小学了,父母觉得那里的教育条件不太好(不是不太好,简直是没有),就送我回老家村里的小学来上学。
回家的路似乎是这样的:先是农场的车送我们一家到了北安县,从北安县又坐车去哈尔滨,在那里乘上火车,才算正式踏上回乡的路。
上火车的时间可能是晚上:在黑夜中,冒着白色雾气的蒸汽机车开过来,灯光下雾气喧腾。我们急急忙忙挤上了车。这个场景,我也不知道是我自己记住的,还是从电影里看来脑补的。
那时没有高铁,从东北回到老家,应该是要两三天时间的。搬运行李是一个问题,如何照看好三个孩子不让他们跑丢了,也是一个重要问题。当时应该是和几位同乡一起的,他们似乎紧张地讨论过,如何搬运行李,如何用背包系牢孩子们。
虽然我已经上小学了,但对于这些事也帮不上忙。我似乎一路睡着觉回到老家了,对于火车上的情景,竟然一点也不记得。——等下次我再坐火车,至少是十几年后了。
我开始对归程有点记忆,是我的小叔开着拖拉机,把我们一家从一个叫“阿湖(音)”的地方接回去。在拖拉机上,我应该也是睡着觉的,快要接近故乡时,我被父母叫醒了,告诉我那里是“老家”。
我在拖拉机上,向他们指的方向看过去。当时所处的位置比较高,只见辽阔的土地上,远远的地方有一片屋顶。更远处似乎还有一片,那就是另一个村庄了。——虽然这是我出生的故乡,但最早的印象已经没有了。所以这一次才是我真正见到我的故乡。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这么多房子。在农场里,只有四排家属房,最常走动的才三排房子。都是标准的营房设施,整齐划一。而在村子里,房子却有那么多!一眼看不到边。有的新,有的旧。有的房子是用砖盖起来的,有的全是泥打的墙。有的房子久历沧桑,屋墙已经被剥蚀得凸凹不平,有些地方似乎就要透过去了——我经常走过这里,摸着这些坚硬的泥坯墙,想象着屋里的情景是什么样的。屋顶呢,有的全是瓦,有的全是草,有的一半瓦、一半草,而且瓦的行数也不一样。每家都有个院子,院子里面还种着各种各样的树木。都有一个压水井,倒进一点水——俗称“引水”——按住柄,连按几下,水就哗哗流出了。
我第一次见到有这么多人。在农场里,常见的都是和父母差不多年纪的人,三十多岁,都是爸爸妈妈,也是干部;还有战士,都是年轻人;再就是我们小孩,年龄大小不一,但都不到上中学的年龄。回到老家,各种各样年纪的人都见到了。有扶着拐走路的老人,有天天蹲在墙角晒日头的老头,有那么多各种年龄的小孩,还有那么多姑娘(这是在农场看不到的),她们和我的姑姑关系好,经常一起走动,见到我,要么是夸张地表扬我一下,要么关心地问这问那。
也是第一次见识到我们民族的复杂人际关系。在农场,见到男的大人,叫个叔叔没错了;见到女的,叫阿姨即可。但是,在村子里就不一样了。我被调教着,这个叫大爷爷、二爷爷,那个大奶奶、二奶奶;这个要叫大爷、二大爷,那个叫大娘、二大娘;这个叫叔,那个叫婶子;这个叫姑、那个叫姑父。到了姥姥家的村庄,又有那么多舅、姨,那么多姥姥、姥爷。
还有一个比较别致的词:“门里”。小伙伴们通过这个词区别亲属。比方说,我和你共有一个爷爷,那就叫叔伯兄弟,这个打架时毫无疑问要动手帮忙的;如果共有一个老爷爷,那就是一个“门里”,关系更亲密一些,打架、吵架时,是要在道义上支持的;如果再往上数,共有一个老老爷爷的,就说“一个老祖熬下来的”,关系往往就不是那么被强调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吧。出了五服,互相甚至都可以结婚了。只是在婚丧大事上,这些亲戚关系会被强调、体现出来。
我父母都是有很多兄弟姐妹的:爸爸有三个兄弟、三个姐妹;妈妈则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现在也都垂垂老矣!我父母亲在家里都是老大(父亲只有一个姐姐年纪大一点),一辈子都把照顾兄弟姐妹作为自己生活中最大的事情来做。小时候我不懂,但随着年龄渐长,现在越来越理解了。
孟子说:“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说人生最大快乐,首先是父母都在,兄弟姐妹都在。现在我父母的父母们都不在了,他们也都进入古稀之年,除了儿女,兄弟姐妹之间的亲情就是他们最大的慰藉了。我对于我的两个妹妹的珍惜,也是与日俱增,连同他们的孩子,都愈加珍惜。——某项政策导致,我们的孩子根本体会不到我们曾经体会到的那种复杂错落的亲戚关系。
曾经嫌弃故乡,嫌他不够有名、不够先进,连个名人都没有,从小也没有给我什么样的启发,立高远之志;到了现在,在异乡漂泊的我却在想,待我百年之后,还是回到那个叫做“石莲子”的小村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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