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是秋季开学前的那个暑假回到家乡的，此前她跟着丈夫有根已经在广东打工十余年。她刚出门打工的时候，儿子桑桑才刚满周岁，而今她回去，是因为桑桑马上就要去县城上高中。
提起桑桑，红叶就不由自主地喜上眉梢，这孩子，十几年来自己虽然没有在家陪过他几天，但在学习上却颇有天份，竟然在村里众多的学生娃里脱颖而出，考上了县城的一中。县一中可不是想上就能上的，进去的都是成绩优异的娃，按照一向以来的升学记录，进了县一中，几乎等于一只脚跨进了重点大学的门槛。
虽然说学校里可以管食宿，但红叶两口子听说桑桑接到一中的通知书后，还是立即决定让红叶回家伴读。
现在学校都流行伴读。学生的家长嫌弃学校的伙食和住宿条件不好，怕由此而影响到学生的学习，于是在学校外面租住民房，由家长给学生准备一日三餐，晚上下了晚自习就回来住宿。至于陪读是否真的能给学生带来什么好处，那可真是说不清楚。但既然大家都这样做，想想总是有道理的吧，何况家里就有现成的例子，有根的姐姐有梅在一中附近租房陪女儿小慧读了三年高中，去年小慧刚考上了省里的师范大学。
红叶在一中外面转了两天，看中一室一厅的一个小套间。房间和客厅里各有一个小床，母子俩住正合适。因为租住的人多，价钱可不便宜，小小的套间每个月房租竟然要一千元，一年就是一万二，高中三万那就要三万六千元。红叶好说歹说，最后跟房东谈好，一次性交三年钱，按每年一万元计算。
一次性交完三万元的租金，红叶的手头立即拮据起来。幸好有根马上就要发工资了，她想。有根一个月的工资五六千块钱，虽然算不上多，倒也不至于落到全家吃不上饭的地步，只是这几年如果她要在家陪读，一份工资要养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读高中的学生娃，捉襟见肘是难免的了。但她转念又想，她的人生就两件大事:一件是翻盖新房子，一件是将儿子培养成材。前一件通过她和有根两个多年的努力，已于前两年实现了，欠的债也都还得差不多了。当下最重要的事，就是陪桑桑上学这件事。怎么也不能让桑桑考得比小慧差，红叶在心里暗暗和姑姐有梅较着劲儿呢！
“纯属多余。”这是桑桑对他妈在学校附近租房陪读的评价，但是，他也没有坚定的反对红叶租房陪读这个举动。毕竟，对于他来说，父母在不在身边都是无可无不可的。过去的十余年，他们出现在他面前的次数毕竟太少了，有时候，他看他们，还不如看一位经常见面的亲戚邻居来得亲切。余下的还有什么呢？大概只有电话里头那一句句干巴巴的“好好读书”的叮嘱。
学校早上六点四十出早操，这就意味着桑桑每天早上得六点半出门，这也意味着红叶每天早上五点多就得起床准备早餐，然后在六点钟的时候准点把桑桑从床上叫起来。红叶的生活是跟着闹钟走的，她的手机里设置了一整列的闹钟，这样几点钟该干什么她就一点也出不了差错。至于每天吃什么，她更是自己看抖音列出了一份菜谱，她感觉自己至少也是半个营养师。
一切都得心应手，红叶对自己的安排满意极了。
唯一不满意的一样，就是桑桑和她并不亲密的关系。
她说：“桑桑，不要一边吃饭一边玩手机，对身体不好。”
“哦。”
她说：“桑桑，今天在学校学习怎么样？老师讲的都听得懂吧？”
“就那样吧！差不多！”
她说：“桑桑，来吃块鱼吧！”
“水煮鱼腥死了，谁要吃！”
……
每一次对话，就像一个皮球砸在墙上，然后干脆利落地弹回来，绝不拖泥带水。对此，红叶不以为忤，每次都是笑笑了事。孩子嘛，可不就是这样的，她想。
红叶想，她还是得去找点事情做。除了照顾孩子的一日三餐和换洗衣服的整理，她明明还有大把的时间嘛。当然了，全职的工作她是做不了的，只能做做兼职的工作，或者领点手工活回家干。她四处打听，很快就在城东一个做假花的小作坊里找到了一份手工活。复印过身份证后，人家发给她一大袋做假花的花枝、花叶和花朵。这个工作十分简单，就是将花叶花朵一个个穿到假花花枝上，做成成品。
工作简单，人人都做得，工钱自然也就不高。不过红叶手脚麻利，一天里的空闲时间马不停蹄地赶货，每天算下来也能挣到三四十块钱，红叶虽然不很满意，但想想，聊胜于无，毕竟闲着也是闲着，能挣下母子每天的生活费也是好的。
这样平静的生活一直维持到了期中考试。
那天，红叶做了半个下午的手工活，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和手臂，顺手一翻手机，发现家长群里已经有两三百条未读消息，赶紧点进去看，才知道发布了期中考试成绩，她急急忙忙地翻到老师发的期中考试成绩排名的文档，颤抖着双手打开，查看桑桑的成绩，可是直看到最后几排，她才看到桑桑的名字，这时，满腔的希冀顿时化为泡影，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失望。
五点四十分，桑桑照常回来吃饭，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波澜。
红叶夹了一个鸡翅放进桑桑碗里，耐着性子问：“你们不是期中考试了吗？考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全班倒数！”一向沉默寡言的桑桑这时候突然像头愤怒的狮子一样咆哮起来。
“考得不好是有脸了还是怎么地？还吼起人来了！”红叶把筷子愤怒地往桌上一拍，盯着桑桑。
桑桑又沉默了，双眼盯着饭碗，用筷子将米饭拨来拨去。
红叶站在教师办公室的门口，先不自觉地站直了身子，又检查了下自己的仪表，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了，才伸出两个指关节轻轻地叩在了办公室的门上：“请问，高一（五）班的唐老师是在这个办公室吗？”
唐老师是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他坐在办公桌前，先打量了一眼红叶，然后抬了抬眼镜，清了清嗓子，问她：“你是？”
“唐老师您好，我是吴桑的家长。”红叶连忙答话，从进门起，她脸上就一直带着卑微的笑。
“吴桑啊……吴桑成绩不太理想啊！”唐老师端起茶杯：“你们当家长的也要多注意一下孩子的学习状态和精神状态，我看吴桑上课的情况不太理想，他几乎从不参与课堂互动，也不喜欢和老师同学交流。”
“唉，这孩子，在家里跟我也没什么话说，成绩考这么差，我真不知道怎么办！”红叶紧张地搓搓手，答道。
“吴桑当时考进一中的成绩，在我们班排名也是靠后的。他也只是算没有进步吧，你也不用过于担心。注意留心他不要有什么不良爱好，比如早恋啦，沉迷电子游戏啦……”
晚上九点四十，下晚自习的桑桑回来了，洗完澡照例摸起了书桌上的手机。之前因为红叶夫妇长年在外，为了方便联系，自从上了初中之后他们就给桑桑配了个智能手机。现在因为高中学校管理严格不允许带手机进学校，他每天都把手机放在家里，但每天回来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总忍不住要拿起手机玩两局游戏。
红叶平时也默许桑桑玩一会手机，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桑桑玩手机就特别不顺眼，有一种冲上去把手机抢夺下来的冲动。她重重地“咳”了一声，催促道：“桑桑，别玩了，早点去睡觉！”
“嗯。”桑桑嘴里答应着，但并没有放下手机。
一分钟，两分钟上……五分钟。
红叶的忍耐力到了极限，她狠狠地拍起了桌子：“吴桑，别玩了！跟你说几遍了，就不听就不听，读书要是有这个劲头，会考那么少的分数吗？啊？一天天的，就想着玩游戏玩游戏，你干脆别读书了，天天在家玩游戏！”
在红叶爆发后，桑桑红了脸，他表情难堪地将手机放在桌上，看了红叶一眼，转身进了房间，门“咔”的一声锁上了，留下红叶一个人愣在原地。
红叶一直以为桑桑是优秀的听话的，是不用费她太多心力的，她回来，只要照管好他的饮食起居就可以了，可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她不由感觉到格外的焦虑和忧愁。她拿里桌子上桑桑的那个手机，这一刻，她特别想知道手机到底对于桑桑来说有什么魔力。
第二天，当桑桑去上学了以后，她拿着他的手机飞速出门，找了一家修手机的店铺破解了手机密码，果然她在手机ＱＱ里发现了一些东西，确切的说，桑桑收到了一位女同学发过来的情诗：
如何让我遇见你
在我最美丽的时候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做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
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
这还了得！
桑桑中午一回来，饭碗还没有端上，红叶就把手机拿出来放到他的面前，让他解释一下这首诗是怎么一回事。桑桑的脸由白变红，他把手机关上，说：“没有什么，就是同学分享的一首诗。”
“还说没什么？傻子也能看出来这是一首情诗。老实交待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然我就只能去找唐老师，把这件事情弄清楚，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脸的小妖精在做怪！”红叶没好气地说。
“哗啦啦！”伴随着陶瓷破碎的声音，桑桑暴怒狂吼“你敢！你要是去学校闹，我就不上学了！”
“不上就不上，吓唬谁呢？以后去工地上搬砖也是自找的！我跟你爸，我们是欠你的吗？啊？我们为了你上学，花了多少代价，啊？”红叶也暴跳如雷。
“以前我小的时候，需要你们管教的时候，你们在哪？你倒是说啊！现在，我都这么大了，我要你们管什么呢？难得你们终于记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
第二天，桑桑就搬回学校住了。
红叶退了租房，总共住了三个月，房东却只肯退两年的租金，说是过了开学那一阵子，房子没那么好出租了。红叶因为自己毁约在先，也没奈何，只好勉强接受。
她决定继续回广东打工。
错过的已经错过，孩子将来的路终究还是要靠他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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