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乌克兰

        2007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来到乌克兰，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停留了二十天左右，从基辅到第聂伯彼得罗夫斯克、从敖德萨到克里米亚，兜转大大的一圈。无论城市百态、风景名胜，还是旷野风光、黑海风情，无不留下独特而深刻的印象。美丽的异国、曲折的历史、友好的人们，时常在记忆里回放，宝石般熠熠生辉。彼时我不知道这段经历有多珍贵、不知道那片土地即将迎来痛苦的动荡岁月，人们将生活困窘、反目成仇，甚至颠沛流离、饱受战乱。那个乌克兰的宁静时期，永远成了一段回不去的美丽过往。

基辅印象

        基辅是一座大城，蓝色的第聂伯河从中蜿蜒而过，哺育了这座繁华的历史名城。河畔的小山上矗立着庄严的祖国母亲雕像，巨人般屹立着，一手执剑、一手执盾，气势恢宏。雕像脚下便是卫国战争纪念馆，规模仅次于莫斯科，精心布置，展品丰富。难忘的是一个特殊展区，黑暗的背景中，微光下泻，张张黑白照片如星光般闪烁，战争期间牺牲的军人遗像和他们的家人照片贴满墙壁、挂满房间。千万个英姿飒爽的英雄容貌、千万个热切期盼家人团聚的眼神异常鲜活起来，像无数道光茫穿透了半个多世纪的烟云，直打到心底，震撼心灵。

        独立广场坐落在基辅市中心，背倚一座小山坡，面对着繁华的克烈夏克大街。广场并不大，却是重大政治事件经常上演的舞台。邮政大厦、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百货大楼、地下购物商场环绕广场，中央高耸着独立石柱，柱首是鎏金的斯拉夫女神雕像。顺着女神背后的小山坡拾级而上，便是我们入住的基辅乌克兰酒店：方正规整的大楼，外观雄伟、风格质朴，带着苏联时代特有的气息。酒店装修很陈旧，简陋的木柜、老旧的电视、卫浴设备粗糙古旧、夜里冷风从阳台门缝里灌进来，难以想象这座宏伟的酒店内部设施如此落后于时代。清晨推开阳台大门，才发现这酒店居高临下、基辅市中心一览无余，有着无以伦比的位置优势。

        宗教是欧洲人的精神支柱。我们走马观花，匆匆浏览了圣索菲亚大教堂和洞穴修道院，感受了教堂里的静穆气氛和人们的虔诚信仰。诺大的教堂，外观光鲜、颜色明快，内部灯光却异常昏暗，人们不做一声，在一片寂静中低头默默祈祷。洞穴修道院则更幽深，迷宫般的地下洞穴里保存着众多修道士风干的遗体，气氛阴森恐怖。什么力量能支撑平凡的人们度过人生的艰难时期，让他们不恐惧、不慌张、坦然面对黑暗和磨难、生生不息地薪火相传？欧洲人从来依靠宗教信仰。

第聂伯双城记

        来到第聂伯彼得罗夫斯克正逢年度城庆日，当地举行了浩大的庆祝游行，有马队巡逻，有军乐队整齐划一的演奏，有头戴花环、身着长裙的女孩们欢快的歌舞表演。人们盛装巡游，小伙子们身着中世纪的行头，扮演武士、弓箭手与甲胄卫兵，姑娘们则把自己打扮成天使、茜茜公主或白雪公主。第聂伯河上白帆点点，喷泉喷出条条水柱，在阳光下映出一道七色的彩虹。人们涌上街头，纷纷加入这欢庆的队伍。夜里河中央驶来一艘大航船，开始进行焰火表演，一朵朵礼花绽放天空、绚烂而夺目。人们在河岸观景乘凉，吹着河风、喝着啤酒，热闹的庆祝一直持续到半夜。

        而平日里的第聂伯彼得罗夫斯克是寂静的、甚至是寂寞的。虽是一座工业城市，却丝毫没有喧嚣氛围，阳光洒满这座城市，建筑虽然老旧却不失欧式气度，市容整洁，绿树成荫，花园般的街景处处皆是。住了几日，来来去去几条大街、几座商城我们都烂熟于心了。城市里行人不多，最繁华的商场里也是人迹寥寥。古老的城市电车四通八达，有着半世纪前的苏联风貌。我们也跟着体验当地人的通勤方式，叮叮当当的摇晃声中，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那个独特的年代。开阔的第聂伯河畔始终是个散步的好去处，有同伴进了一座绿荫掩映的小教堂，恰逢人们在低声唱赞美诗，那种圣洁、纯净的旋律让她为之沉迷，难以忘怀。

        第聂伯河继续流淌便到了扎波罗热，这座城市白色建筑居多，有着宏丽的公共建筑与漂亮的城市街景，城市色调明亮了许多。我们得有多悠闲，居然拜访了城郊隐藏的一座哥萨克博物馆。这里展示了15世纪哥萨克在此定居的历史和日常生活情形。博物馆门口正对着第聂伯河，躺着几尊古董大炮。河中央就是著名的第聂伯水电站大坝，在苏联建设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它曾是欧洲最大的水电站，二战期间炸毁，战后修复。大坝的工业荣光已经成为过往，只有第聂伯河不离不弃、悄然流淌。

乡村风光

        在第聂伯彼得罗夫斯克停留时间很长，我们很想看看普通的乌克兰乡村风光，便让导游带我们随意去一处乡村。天色阴沉，车子驶向远郊的第聂伯河。郊外的乌克兰原野广袤无垠、一片荒凉，我们一直驶到第聂伯河岸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在一组简朴的雕塑边停下来，瞻仰这五星、钢盔、硝烟、纪念碑、脱帽拿着花圈祭奠战友的战士，二战的记忆似乎在第聂伯河的呜咽声中重新翻腾起白浪来。

        河畔边是一个村庄，简陋的木质篱笆分割出一个个院落，院子里植有几株果树，篱笆前后种满鲜花，院子中央的农舍因此显得不孤单。农舍同样是简洁的木质建筑，颜色各异，大都是明快的冷色调。村庄人影寥寥。我们询问一位老大娘是否可以参观她的住处，她显得非常高兴，热情邀请我们进去参观。老人的房子中央是一个六角大客厅，铺着陈旧的地毯，我们的目光被墙上相框里的几位英俊男子所吸引。询问老大娘，一位是她的丈夫，已经过世，一位是他的儿子，去了大城市生活。我们唏嘘老人的孤单境况，她微笑着说“生活就是这样”。

        欧洲人大都有艺术天分，我们参观了一个乡村手工艺品合作社。合作社外观灰暗破旧，两层老建筑，房顶还漏了一个大洞，艺人们也都是普通乡村妇女。进去一看却不由惊叹：这里摆满了工艺精湛的乌克兰木质漆器：盘子、水杯、花瓶、水盆、水缸、套娃、化妆盒、彩蛋，无一不绘满了繁复的花纹和彩色图案。精心彩绘的花卉、树叶、鸟儿、人像、宫殿，线条流畅、色调鲜艳饱满，充盈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再萧条的乡村也阻挡不了女人们对生活和艺术的热忱。

游历半岛

        彼时克里米亚仍属于乌克兰。我们来到度假胜地雅尔塔，入住又一座苏联时期的酒店，同样是风格粗犷的外观与装修。酒店有内部通道直通海滩。我们下黑海游泳，头一次撞见如此粗砺的海滩，没有软软的细沙，只有遍地硌脚的碎石砂砾。砂滩很陡，下两步水便淹到头了。黑海的浪很大很急，也只有这粗砺的砂滩能经受住它蓄力的拍击吧。夜晚的雅尔塔灯红酒绿，海滩边的大道凉风习习，人们在此悠闲地乘凉、漫步。堤边的小广场上有艺人在吹黑管，幽幽如诉，有些迷幻、有些哀伤。

        从雅尔塔眺望，艾布伦特峰是克里米亚最高峰，统领着一列峻峭的灰色岩石山梁。它插入缭绕的云雾里，高高在上，俯瞰着茫茫黑海。轰鸣的缆车力道万钧，将我们一路拔升、带到高高的岩壁。我们转而徒步登山，穿过浓密绿荫里的坎坷石海，植被渐渐稀疏，转为少量孤松。山顶大雾弥漫，乱石之巅只有木架和安全绳缆为标记，气温与山下判若两重天。

        俄罗斯历代名人喜欢在半岛度假。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别墅是一栋两层的精巧建筑，鹅黄色宫墙、灰色尖顶，装修是低调的奢华风格，气势远不及附近的另一座城堡沃伦佐夫宫。后者是沃伦佐夫伯爵的官邸，坐落在黑海岸边、伏在峻峭的岩峰之下。这座城堡用灰色的岩石砌成，规模宏大，高墙巨垒，威武森严，应有的富丽堂皇之外，还有私人博物馆和小型植物园。城堡正门是伊斯兰风格拱门，面对着汹涌的黑海。几尊石狮依次伏在两侧，透着威严气势。

        马桑德拉酒窖也是一个好去处，这里是克里米亚最大的葡萄酒庄，建有多条隧道贮藏美酒。我们参观了规模宏大的地下酒窖，在这里品尝了多款葡萄酒。品尝的次序是每小杯酒甜度逐步增加，体验葡萄酒的芳香与甘美口感。得知沙皇青睐一款甜度鲜明的酒，而不是常人无法欣赏的干红，我们这些异国游人不禁庆祝自己也有了贵族的品味。

人们

        乌克兰是公认的美女之乡，中部、东部城市到处是身材窈窕的金发美女，即使是乡村小酒店也有漂亮的女招待，出了一位盘着麻花辫子的美女总理季莫申科也不稀奇。在第聂伯彼得罗夫斯克，碰上季莫申科来竞选造势，组织集会演说。同伴晚上无事去看热闹，居然抢到了一件美女总理的竞选文化衫，异常兴奋。

        在敖德萨，我们也有幸目睹了一起政治好戏：尤先科、亚努科维奇两位对手同去看一场歌剧演出。英俊的尤先科器宇轩昂，频频向支持者挥手示意。他在诡异的二恶英中毒事件之后幸运地恢复了健康，但脸上的疤痕依稀还在。摇旗呐喊的橙衫军、蓝衫军们将街道围个水泄不通，大声呼喊两人的名字、彼此较量。这种鲜活的竞选场景对我们而言不啻是一场精彩的现场表演，我们跟着涌动的人群看得津津有味。

        然而普通人并不关心政治，橙衫军、蓝衫军都是花钱买来的吹鼓手。我们的司机说这几位名人都是政客，只知勾心斗角，从来不关心平民百姓的生活。而平民百姓生活虽不尽如意，对我们这些异国客人却很友善。游第聂伯河，胆大的同伴邀请船上的美女合影，姑娘欣然应允。与陪伴多日的司机合影，司机诙谐地建议我应该与漂亮的女招待合影。在乡村向一位行人询问附近的好去处，给我们介绍了一座鲜为人知的木构大教堂，有着罕有的木构大穹顶，一去果然没有失望。礼拜的老人向我们问好，并建议我们来这美丽的教堂结婚。乡下修道院的修士得知我们远道而来，特意领我们参观，以主的名义祝福、保佑我们。凡此种种，虽都是小小情形，却让我们心里异常温暖。

风云变幻

        回国后之后，关于乌克兰的消息就都是电视里报纸上的新闻了。城头变幻大王旗，乌克兰政局动荡令人眼花瞭乱：美女总理上台、美女总理下台、进监狱；亚努科维奇上台、亚努科维奇倒台、潜逃；俄军进驻克里米亚、塞瓦斯托波尔军港易帜、半岛独立公投，乌东冲突，马航空难。苦难的阴霾与风暴在这片土地上突然降临、长时间滞留。

        我们曾经为其气势折服的基辅独立广场，群情激愤的人们集会示威，高举标语、呼喊口号要求政府下台，愤怒和暴力充斥着广场。只有中国人寻访的波雅卡尔小村，现在还有谁去小小的保尔展览馆里致敬那特殊年代的青春情怀？美丽繁华的扎波罗热，东边顿涅茨克发生了长年的武装冲突，炮火连天里，不知道多少乌克兰家庭颠沛流离、遭逢不幸与苦难，还能像那位不知名的乡村老母亲那样平静地安慰自己“生活就是这样”吗？犹自记得过彼列科普地峡，血色残阳里，天水相接、浑然一色，只有一列火车在血红的咸水面上孤独地行驶，除了回想二战时曼斯坦因在此血腥的攻击，谁能想到它会预示着克里米亚半岛上的人们将再次面临多舛的命运？

        回望乌克兰，时间将它的命运又一次抛到了世界历史的急流中、在其中动荡不定。其实我们自己何尝不是？十年的时间足以重新书写历史，更足以重塑个人。历史很宏大、个人很渺小，多少的刻骨记忆，终敌不过时间的滔滔洪流。那次旅行是一个历史的平缓间隙，多姿多彩，于彼时年轻的我尤为珍贵。而今山水迢迢、往事如烟，看过的风景、遇见的人、经历的事，不再重来，然而总会在记忆里闪光、总会常常回想，回想乌克兰那油画般的风光，记得她曾经美丽、宁静又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