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冬至时节,刚到酉时,百禄村就万籁俱寂了。所有劳作的村民这个时辰都不会外出,怕得惹上霉事。村尾处一间土屋,闪着微微的油火,仿佛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带出一阵阵声息:
“今咋还来不?”
“来吧,每天都来。”
“啥时间呢?”
“不知,等等呗。”
除了土屋里的说话声,全村三十余户再不见一丝光亮,百余人似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一样,外面只闻得风声。往常年岁里村里可不这样,但至从去年开始,动辄就有人得病死去,就变得人心惶惶,说是“万神庙”里的神仙不再保佑了,所以一到晚间,家家躲在家里,免得被妖魔鬼怪看上,染上了鬼气,天黑下来就变得“不宜出行”。
“这月死了几个?”刘二耷拉着脸,手里夹着烟枪,蹲在墙角,忧心忡忡的像是在自言自语。
“俩个儿吧。还有个也差口气了,”方三哀叹着说,“这都是命,逃不掉的。万神庙保了百余年呀,咋说也有漏呢。老族长的法子,虽不忍,那也是为了村好。”
“你一个糟老头子了,死了也就罢了。娃可不一样!”
“这是命!”刘二使劲甩手在后面墙上,敲了敲烟枪,瞅了瞅狗子。“狗子,你咋个意思呢?娃是你的。”
狗子侧着身子倒在床上。自从三人进了这土屋,他身子就一动不动的躺着。眼睁得大大的,无神地望着前面。墙角挂了几片蛛网,上面粘了几只虫子,晃晃悠悠,无力地挣扎着。
“狗蛋不该来这世上。过了今年冬,才五岁” 狗子呻吟着,声音很沙哑,发了声说。
“唉!这是命!”
“行了!该来了,拦住他才是最重要的。村里就指望着呢!” 刘二站了起来,显得很无奈,“这庙保了咱村几百年,从明朝就算起了吧。虽然现在死了人,人咋能不死?就是娃也是没办法的。他文生什么东西?想断了命脉,他祖宗可也是享过福,受过恩的,现在子孙来拆庙断根,不孝这是。”
“你咋不和族长说?” 方三说。
“咋不说,我一会就去说。” 刘二声音提高了八度,像为自己正名。握了拳头,在桌上一击,黑暗中发出“嘭”的一声,把屋里三个人下了一跳。“怕啥,族长向来不喜这个小子,还不是因为他那娘。这次又撅牛一样硬顶,没啥好果子吃。”
“虎毒还不食子呢。” 方三叹了口气,担心的说。
“拆了庙,咱百禄村都得变鬼,无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那是要下地狱的,哪大哪小,谁都会掂量掂量。这庙可是明朝皇帝爷传下来的,这么些年保了咱村这么多年,谁没有受过福。他敢来拆庙,捆了他,拿去祭祀神。”
“嚷啥嚷啥,把小孩拿去祭,你咋不把孩子送过去?现在可是狗蛋啊!”
“我又没娃,咋送?” 刘二赶紧又蹲了下来。
“那你就少在那里聒噪。”方三抹了抹嘴,说。“还不是那江湖术士,妖里妖气的,以为做法,治好了一些人病,就可以怂恿着族长,说要必须拿童男童女去祭,还要困足七天七夜在里面,不能吃喝。你说这啥年代了,还有童年童女,以为是在书里呢。呆在里面有什么用,难不成做他仆从嘛!在庙里这么久,当仆从也要饿死。但咱村里也就狗蛋了。这呆住七天,没渴死,也饿死了。”
“那可说不准,明朝的嘉靖爷那可是大杀五百哩,为求的就是长生不好。这个庙又是那时建的,说不准,说不准就有啥讲究。先保住这次的灾最要紧,也顾不上啥了。”刘二扭头瞅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狗子。转身下定了决定,对方三说:“咱去办了算了,别难为狗子,人家可是来救狗蛋的,你说咋能下得了手!”
“去庙前看一看吧,”方三说着,便抖了抖衣服,和刘二一起出了门。
万神庙就在他们土屋向西不远处,山脚下,依山傍水。整个庙宽约五米,高八米左右,老窑黑砖砌成,黑灰色,通体一点不反光,里面一庙台,上座一神,无人能认出其名,左右摆满一些体态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小神随从,左六右四,毫无规律可言,立于庙内,细细看去,显得很压抑、恶心,更不用说在晚上了。
一行两人在离庙不远处便停下,都不太敢靠近,太渗人,生怕粘上了些不干净的东西。果不其然,不大会儿,远远就看到一个身影在慢慢向这边移动,正是文生。
“好!就他一个人。”刘二高兴得说,“怕来得人多,真动起手来吃亏哩。”
文生一走近,两人就围了上去,拦在中间,挡住了接近庙的路。
文生还如平常一样,穿着一身长衫,虽然破旧,打着几个补丁,但整齐干净。精神略显疲惫,眼睛带着些闪光。停下脚步,盯着刘二和方三,半天没有说话。
“狗子呢?”文生率先开口。“他怎么没来?”
两人没有料到,他一开口就问狗子。都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文生兄弟,”方三咳了一声轻轻,率先开了口。“我们都知道你也是为了狗蛋,村里谁都不想这小孩,有什么意外,但……但这是族长的命令,也是为了全村这么多人的命呀,还能咋办?到那时,就是狗蛋,他爹,还有你我都要没命,那时,说啥都没用了。”
“还记得刘翠兰吗?”文生仍然面无表情,眼睛死死盯着前面的两个人,闪出愤怒的光。使两人的目光赶紧避了。
“这……这是……这是两码事?” 刘二突然察觉到今天可能无法善了,显得他们毫无准备,不禁神情骇然道。
“哪两码事?”文生紧追不舍,眼睛里透出能够穿透一切的精光,让人不寒而栗。
“那时……那时……” 刘二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的,显然,突然提到的刘翠兰太让长震撼了,回想去当年的那一幕,害怕得以至于连话都无法说起。
“文生,我们知道这件事让你一直无法释怀,但都过了这么多年,你娘当年确实死的太……” 万三显然也没有想到是这种局面,但还是见过世面的,比刘二稍显平静,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心情。
“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死的吗?”
“烧……烧死的。” 刘二战战兢兢的说,身上已经开始冒着冷汗,后背已经湿透,显然已经完全没有能力回答问题。
“哼,我可记得很清楚。”文生冷笑的说,“那你们当然知道为什么会要烧死我娘了,那可是我们的族长亲自下的命令。命令烧死了他的夫人、村里的‘妖孽’。”
“当年怎么样,我们也是无能为力。但现在的形势,决不能让你拆庙。这可是正事。如果可以,那就去说啊,去族长那说,我们也不愿把狗蛋白白送了性命。”万三冷静了下来,想着这么耗着不是办法,比如让族长来解决,也毕竟他们还是血缘关系,犯不着自己来当枪。
月亮慢慢已经升上了顶头,时不时转过几片黑云,挡住了月光,四周顿时变得黑黢黢一片,不见一点光影。沉默就像冰霜,将四周万物都凝结了,感觉不到一点声息。
这件事自然就到了百禄村的村长客厅里,也是村里的议事堂。三天前,事情的始末像瘟疫一样,传遍了里里外外,连多年不出大门,瘫痪在床的老人,走近床前,都能从里面听到一阵阵感叹:“年代变了啊,变了啊!唉!万岁爷啊!”。更传神的是,原本五更打鸣的大公鸡,都提前了,最后尽然是为了唤醒庙里的神,求他快来保佑保佑村里百姓。无论鸡鸡狗狗都能和这个事扯上关系。
客厅上,最里为首的高高位置上坐着的就是德高望重的族长文德华,已经七十八了,整个脸皱得就像个放了三月的橘子皮,嘴角上挂了两条雪白的胡子,微微随着呼吸一翘一翘地。
“文生,你知道的,不可能把庙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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