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是贪心的缘故。
如果是一个居于深山的农妇,清晨先烧火做饭煮熟了娘三个的早餐,又急匆匆背着小女儿,牵着刚读小学的儿子,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走出两三里地,送他去学校读书。回来的路上顺便看看地里的土豆多开了哪些花,是不是受旱了要不要浇水。背上还不会走路的小女儿又闹腾起来,不得不把女儿换到胸前抱着,或者在某棵大树的阴凉下解开衣襟给她哺乳。待女儿吃饱后复又背在背上,她的双手腾出来,要么拉了一段枯树枝,要么薅了几把野菜,总之,她是不会闲着自己的手的。只有到夜里,她才有功夫在哗哗啦啦的风中,想起自己在大世界里讨生活的丈夫。
这样的人,她大致不会觉得时光迅速的,她只嫌它慢,慢到她的儿子还不能独立走山路,慢到她的女儿还不会在地上跑得滴溜溜谁也追不上。更慢的,自然是等她一年到头才回来待几天的丈夫。虽然她的每一天都忙碌而充实。
盼了许久又许久,日子磨穿了眼眶几回又几回,良人终于归来。他衣着光鲜皮肤白净,不像是归人,倒更像是一位让她局促的贵客。她想以居功自傲来给自己一点自信:是谁在家里帮他拖儿带女,照料庄稼!但她很快就泄了气儿,他瞅也不瞅她一眼,得知他回来,他昔日的狐朋狗友早比她热情,一直在家里等着他。此刻都围着他,问长问短,问寒问暖,倒像是比她这个做妻子的更关心他。她暗自叹了一口气,抻了抻自己新衣的袖子,去为他们烧茶喝。
火光下她有些心神不宁。原本为迎接他回来而买的新衣服,是让她满意和骄傲的,此刻却让她自卑而沮丧,或许还有一些羞辱感:穿家常衣服就好了嘛,人家在外面什么世面没有见过,眼睛里放得下穷乡僻壤卖的衣服品味?
她的耳朵却比以往长了许多。在灶火下,她也听得见她见过大世面的良人,得意地给朋友们讲起远方的世界,远方的人和远方的事。他们听着,她也听着。他讲得绘声绘色,他们惊叹,她却只是默不作声。惊叹声中,她是为他骄傲的,却又想起了自己的自卑;她连省城都没有去过。然后,又一个念头让她惊慌失措,几乎烧到了自己的手:他该不会如他们打趣她时候说的,在花花世界里有人了吧?
她送茶给他们,尽量不打扰他们的兴致。她不敢看他,怕那不屑一顾的眼神伤到自己,证实某种要命的猜测。但她终究忍不住在退出的时候偷偷看了他一眼,说巧不巧地,遇见了他似乎无意飘过来的一个眼神。只这一个眼神,她的心就牢牢地放在了肚子里。他没有变,还是她的那个良人。男人嘛,总是爱面子的,需要沉得住气的。等着,有收拾你的时候!她却脸红了。
这些日子里,时光快得呀,射出的箭一般,快到心里惊慌,夜夜睡不着觉。开始的睡不着是因为舍不得睡,看不够他,爱不够他。后来的日子是悲伤得睡不着,提前预知的分离的悲伤让她夜难安枕,却不愿告诉他,听着他的鼾声打雷一样响在耳边。
他却总是走了,走在她的万般不舍里。男人嘛,总是属于大世界的。悲伤过后她也就心安了。她宽慰自己:冤家,还不如不在身边呢,你回来别人哪个晚上睡过一个好觉!
盼望的日子从他离开的脚步迈出的那一刻拉开序幕,她把漫长的等待搅匀在每一个平常的日子。女儿开始学走路了,土豆花又开了。她一年年地忙碌着,无暇它想。有时候,她也会望着出山的道路发呆。山的那边,究竟有什么?尽管他告诉过她许多,她却从来都没有听进去过,那是他的世界,与她无关。她的世界,只有这山连山,山环山。
这样或许也是最好的。世界小一些,她最大的问题,莫过于山那边究竟有什么,而不是已知山那边的大世界,又懂得了一生怎样才值得或者不值得,延伸下去,用一个问题换了更多问题。如果她有愁苦,这些本分的愁苦,刚好够她用一生,不多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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