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把木头箱子和被子、褥子拧在一起成褡裢状,搭在肩膀上,前头是箱子、后头是被褥。军脖子里套着他的黄书包、背着一个大帆布包里面是换洗的衣服。他妈找了一条旧头巾绑在包包带子上,让军攥着头巾把包背在肩这样不勒手。
他爹走在前面,军在后面紧跟慢赶。他们须绕过北梁的土墩子往东北方向的九岭乡坐车,那里才有去县城的班车。前面走得起劲,后面军就累得吭哧吭哧的直喘粗气。
一路上爷父俩没有说话,只是各顾各的走。
约摸一小时后二人来到了等车的路边。这里已经围拢了好多人,那时只有矿务局每天发县城的一班车,所以人很多,有时候连挤都挤不上去。
汽车终于开来了。
公共汽车擦着人群的边缘,驶了过来,没等到停稳,人们便一起涌向车门。只见那一个个黑发的头、白发的头、长发的头、短发的头和戴帽子、包围巾的头,一样地在车门口攒动,那一双双白皙的手、粗糙的手、青筋暴露的手和戴手套的手,一齐向上挥舞着,努力向前伸——企图抓住车门,此时人们之间便无了高低贵贱,紧紧“团结”在一起:笔挺的西装和肮脏的工作服挨在一起,白亮的高跟皮鞋胡乱地踏在黑亮的大头皮鞋上,人们之间也没有了礼貌谦让:身体高大的在尽情发挥高空优势,身体瘦小的也在巧妙地利用低层空间,上的人气急败坏,下的人败坏气急,满眼扭曲的面孔、暴怒的目光,满耳叫声、喊声、骂声和小孩的哭声。
军也比这股力量裹挟着,不知不觉挤了上去。可上面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折腾了半天,终于站稳了。
军看不到他爹,他赶忙朝车下面看,也不见人。
“军,我在后面里,你把包包看好。”
军循着声音往后找寻,密密麻麻的全是人的胳膊和腿,找不见他的爹。
“我把你见着里,你把东西操心好,再不要找我。”
军依稀觉得他爹应该就在后面的某个犄角旮旯里蹴着,声音是闷腾腾的。不过他还是放下心了。
车子继续前行,又有人拦车了,车上的人都说不能再上了,售票员大声叫嚷着:“往前面走走……快点……”可哪还有位置呀!就这样又硬塞着挤上了几个人。现在的车厢可算得上水泄不通了,站在车上不用扶也没关系,俨然成了一个“肉夹馍”,动弹不得。车子一路前行着,车厢里的嘟哝声也一直没有间断过。
他们在县城又换乘了去学校的班车。
军从来没有走出过家乡,从小到大就只在山里屲里跑,抬头是山、低头还是山。如今这眼前的光景一无遮拦,又是初秋时节,一眼望去一片金黄。公路两旁的大树依然繁茂,在秋阳的照耀下闪着绿光,温热的秋风从车窗飘进送来阵阵麦香。军内心充满了惊喜和清爽,他内心喷涌着莫名的激动。
他爹在旁边的座椅上睡着了,他显然是累了。两鬓流下的汗此时已经风干,但在隐约的白色汗渍勾勒下脸更显得瘦俏。他的呼吸很均匀,似乎很享受这样的睡觉。也就四十过点的人儿,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累让他的皮肤黑里透着红,尤其是那双手暴着青筋,手指细长似乎扬场的五股叉。此时他也许忘记了庙背后的豌豆能打几斗、房湾岭上的麦子昝了没有,他现在暂时忘记了一切,只记得他是人民教师的爹的吧。
永兴师范在县城南郊的牛家坪。
自从1978年中共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以后,国家开始在经济和社会诸多方面进行了一系列改革。与之相适应,教育行业也进入了改革和发展的新时期。特别是1985年9月10日,第一个教师节成立。教育界欢呼雀跃,社会对教师更是刮目相看,“臭老九”摇身一变成了“香饽饽”。教师不但政治地位扶摇直上,经济上也令人艳羡了。不是因为收入高,而是因为收入稳定。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之下,县域内的中师教育也迅速升温。在广大学子怀揣“早毕业,早就业”的家庭愿望和“端铁饭碗”的心理驱使下,报考中师成了农村初中学生的首选。永兴师范也由先前的“红专学校”、“农技培训中心”逐渐转型为专门的培养小学师资的专业中等学校。就在军考上的那年县上从一中抽调了一名年轻有为的管理干部担任学校校长,这名校长一开学就“新官上任三把火”,军算是赶上了好时候。
学校在公路边上,门口是一条大马路,车来车往,明显比他们坐车的九岭乡路上的车多。学校大门口挤满了前来报到的学生和家长,门卫在查看录取通知书后才让进去。他爹让军找好通知书等着。
“别挤啦!排好队”,一个蓄着点八字须的中年男子背着手在里面指挥着,“一个跟上一个,不要挤。”军看这个人光头、有点肥的脸上两撇八字须最显眼,长得像极了《沙家浜》里的刁德一,只是手里烟斗不知藏那了。真有点“望而生威”的感觉。
进得校门,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一直通向前面的路被一栋两层楼房截断。后来军知道那是学校的礼堂。
走廊两边没有行道树,是剪的齐整的小榆树牙子。军从没见过这样整齐的树,像是用他们庄子上范木匠的墨斗打线裁出来的,又像是用绿色漆的水泥墩子。这绿水泥墩子的后面是两排砖房,朱红的瓦、朱红的门、朱红的窗、朱红的砖墙,很规整,很庄严。绿水泥墩子围成的花园里的月季还开得很旺,有红色的、黄色的、粉红色的、白色的,还有的花边是红色的、花瓣是黄色的。花和绿叶经晨光一照,像穿着五颜六色衣裙的少女,有的像蝴蝶翩翩起舞,有的害羞的掩面含笑,美丽极了!有的展开了一些不过还没有完全翻开,就像一个小喇叭;有的完全展开了,花瓣微微往下卷,像小朋友那灿烂的笑脸;有的含苞欲放,露出了红红的小嘴;有的已经快凋谢了,花瓣耷拉着,就像做错事的小孩,无精打采地低着头。一阵微风吹过,一股淡淡的清香迎面扑来,让人神清气爽。很多年后军还记得这美丽的月季。
报到的地方是一个两间的办公室,一边收费、一边领书,另外一边安排宿舍,发放餐票。军也很快报了名,交了费用,领上新书。他被分到了十排505室。
宿舍就在绿水泥墩子的东边、那排朱红房子的后面,穿过一个走廊就到了,军的宿舍在最里边,那里紧挨着个学生厕所。后来军才知道每年一年级的新生都是住这里,似乎约定俗成了一样。
宿舍大约军家堂屋的三分之一大,里面3付高低床,可以住6个人。已经有3个人在宿舍里了,正在铺床。他们3个已经把3个下铺全占了,看来是先到先得。军也没讲究、他爹也没讲究,胡乱拣了一个上铺了。
一切收拾停当,他爹又要急着回去,跟军交代了一番就匆匆走了。军把他爹送走后,其他几个同学的家长也都陆续走了。军突然感到一股力量挤压着他喘不过气来,他整个人像是要打哆嗦了,他不敢和别人说话,不敢坐在别人的床上,出去也不是,进来也不是,他只是上嘴唇咬完下嘴唇再来下嘴唇咬上嘴唇。眼看熬不下去的时候,一个同学突然跑进来说:“哎!走走走,到教室集合了!”
军像是绑紧的心脏才被放松,长出了一口气跟着大家一起向教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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