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仓促地下了飞机,七拐八拐、钻进一个角落的洗手间。风从北窗的缝隙中吹来,我打了个哆嗦,顺势抬起左手腕上的机械表,时针指向十二点。此时的机场,偌大的空间里零星散布着几个人,因此显得格外冷清了。
地下的出租车专用区域,散乱地停着几辆不同牌子的营运车辆,几个的哥卖力地叫喊着生意。
“哎,哥,上我的车吧”,一个和我大约同龄,高个、瘦弱的男人低语着。看我没有拒绝的意思,小哥麻溜地开启后备箱,将我的行李一股脑儿摆好了。
“哥,您请后坐”,小哥一边招呼,一边打开左后车门,身体呈九十度,右手向上一扬,做了个标准的欢迎姿势。
车子启动,音乐声缓缓响起。我取下护目镜,揉了揉疲劳的双眼,透着出租车前后排的隔离栏看向小哥。只见他短寸头,大耳朵,右下颚处一颗豆粒大小的发财痣。我有些惊诧,挺直了脊背,伸张脖子,果然在他的后脑勺与脖颈的交界处寻得另一颗发财痣。
强哥!我险些喊出来。
那时的强哥,写得一手好字。每临五一、十一这样寻常节假日,学院宿舍的封条上“某年某月某日封”便是强哥的杰作了。宿管阿姨乐得请他出马,强哥也乐此不疲、从来都是有求必应。寒假离校前,强哥买来厚厚一沓大红宣纸,研好墨汁,大笔一挥,整栋楼的春联全好了。上联:大学考试不常有,下联:每次考试每次过,横批:永不挂科。上联:努力学习努力兼职赚钱越来越多,下联:吃的好睡的好玩的好一天又一天,横批:更上一层楼……
没有一副对联是重复的,老师和同学无不惊讶于强哥的才华。
强哥有真才华不假,他也有自己的烦心事。这不都大二了,还在准备大一期末考试红灯高挂的几门基础课的补考事宜。
“学这个毛意思?!” 他常常自言自语,又或者公开起哄。旁边有人附和,“无聊,无聊,确实没用”。然而一转身,这些人上课的去上课,自习的去自习了。我发现,只有强哥一言九鼎,表里如一。
美院东边的美人湖岸边,长满了美人竹。一个夏秋之交的晚上,宿舍正看机械制图教程的我,发出了无聊透顶的感叹。“走,带你出去爽一把”,强哥甩一甩他略显前卫的总分头,带着几分诡异而又猥琐的笑。
美人湖边,美人竹长势喜人。月光低垂下来,照得竹竿发出白光。强哥吩咐我在竹林小径的入口处把风。只见他东摸西摸,上看下看,一番探头探脑之后,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我差点笑出声来,那不是宿管阿姨的切菜刀吗!拿它作甚?
强哥半蹲着,朝竹子的根部挥下去,一刀,两刀……竹子的枝叶与相邻的枝干碰擦着,发出稀稀疏疏的摩挲声。竹子倒下了,强哥朝我窃笑,露出上下两排白净齐整的牙齿,在月色的映照下泛着光。强哥挥舞几下菜刀,竹子的枝叶完全分离了。他又拿菜刀拨弄了周边的老土,将小坑填平,将地上的枝叶拢一起,小心抱起,寻一更僻静处将之毁尸灭迹了。
强哥前面走,我后面紧跟着。南广场一块有照明的平地上,我们坐下来歇息。
“拿它作甚?”,我用强哥习惯的家乡话调侃他。
“搞个竹笛”,强哥一边说,一边从腰间抖落了好几样工具,有铁槌头,小凿子,美工刀等。不多时,竹笛的雏形出来了。强哥一会儿开槽,一会儿扩孔,上上下下地抛光,忙的不亦乐乎。
后来的宿舍,渐渐有趣起来。在大家的怂恿下,强哥会给我们展示他刚摸索出来的音乐,像《卖报歌》,《白龙马》,《学习雷锋好榜样》之类的儿歌,虽时断时续,但常常让空气变得异常欢快。三两月有余,《喜相逢》,《牧笛》,《小放牛》等一些名曲,在强哥自如的吹弹下已能演绎得轻快、美妙了。
就在那时,一个叫土豆的女人走进强哥的生活。初见土豆,是一个炎热的中午。我从隔壁淋浴房冲完澡,发现忘拿衣服了。哎,严格说也不是忘拿,男人的宿舍很少有女人出没,再说不就是宿舍隔壁,一溜烟的功夫就可以冲进去了。然而,那次是个例外。
当我赤身裸体,破门而入的时候,一个披着长发、面容精致、长相似梦中女神的女孩就站在我的面前。四目相对,我竟坦诚得一丝不挂。我下意识用手遮挡下体,一边转身出门,身后传来阵室友的一阵哄堂大笑。事后,强哥帮我拿衣服进淋浴房。看强哥一脸大度的模样,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连连给他道歉。
后来,强哥和土豆搬到校外的出租房,享受二人世界了。听说土豆是强哥的头号女粉丝,在南广场有灯光的场地上,被强哥一首《牧笛》搞得神魂颠倒。同样地,强哥也被眼前的土豆迷得不知东西南北了。有传言说,强哥和土豆夜夜摇床,土豆叫得也很放肆,闹腾得隔壁几间备战考研的单身汉们全然没了复习功课的心思。毕业时,好像他们在一起了。再后来,就没有了强哥的消息。
车子剧烈颠簸一下,原来前车来了个急刹车。主驾小哥转过头,连连给我道歉。霎时我惊呆了。
“强哥”,我喊了一声,声音有些震颤。
“迅哥”,他脱口而出那过去常喊我的小号。
一路上,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时间真是把杀猪刀。十来年的光阴,已经把我们的记忆收刮得干干净净。出租车前后排间的隔栏,泾渭分明地撕裂着我们,恍若将我们隔开了一个世纪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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