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师,你好吗?你现在在哪里呢?
我想象着站在小阳台上你的书桌前,凭窗而立。下面是29层的高楼,也是悬崖绝壁。真不是乱说,你们重庆哪幢楼不是建在山坡上的呢,你看,对面的高楼楼顶都在你的脚下哟。重庆的高楼很配合英雄气概,重庆的大山大河也很适合文武双全的你。
这楼上的家也适合你,小小的,精致的,舒适的,简单的白色西式家具,客卧厨卫一应俱全,一个人住,很惬意。我第一次跟着王老师拜访你,看到一侧沙发堆满了书,顺手拿起最上面一本,《洛丽塔》!那是2013年,看看87岁依旧清朗的你,有点诧异,我问你喜欢这本书吗,你说报纸上说这是近代英语小说的代表作,所以借来看一看,你好几年不出门,也不知道现在外面都在看什么。我有点遇到知音的激动,说我也爱看小说,我可以推荐几本近期国内的好书给你,比如《三体》。你答应了,从茶几下找出一个小本子翻开给我,说上面有地址可以抄下来,我不知天高地厚就认真了,回家后,买了书,附上了一封信,寄给你。
那天我和家人刚走完湖边绿道,在大太阳底下回程,接到了你的电话。我无比激动,站在路上跟你说了好久,都忘了躲避南方强烈的阳光,被家人拉到树荫下都不懂为什么。最后你说,欢迎我去看你,买好票了给你打电话就行。
我知道你是认真的,我也是。后来,一年一到两次,每次拜访你,在你的小家门口告别,你都会问我什么时候再来,我都会认真的给你个大概的时间表。和你聊天,听你讲拳,谈往事,交流看书的心得,我们常常相对哈哈大笑。你快乐,我也快乐。我不仅快乐,而且深深受益,因为你每次都认真看我的拳,一个细节一个细节的校正动作,给我讲解要领,回答我的问题。虽然你说,你的那本《太极拳理传真》把你对太极拳的总结基本都说到了,但是,言传身教,才难能可贵,才能接触到太极拳的实质。尤其跟你推手,对我的启发太多。你的腿没力气,我们就坐在椅子上单手推。我还记得你的手感,一个八十多岁的人,皮肤比我这个四十多的人还细腻,有点干燥,瘦,有骨感,然而搭上我的手时是轻柔的,有力度,那个力度,既不让我觉得阻抗,又不让我觉得被轻视、轻飘;我往你胸前推,往你脸前推,往你手肘处推,往你身体外侧推……希望把你逼到无路可退,但你的迎接之力始终一致,结果是,我发现如果我再推近去,那我的手就不够长,就要用身体前倾帮忙,感觉像我要送到你鼻子下面让你痛扁,我只好回手,但已经回不来了,那种送到门前给人揍的感觉很滑稽、无奈;很多时候你让着我,让我能回来,手贴着我的手,保持永远一样的力度,随着我收回的路线走,但不知不觉中,我的手竟然不听我的话,不按我设定的路线收回,而是卡在某个地方,动弹不了— 只要反抗、横竖都会挨打:不脱开你的手,也翻不了掌,无法继续,被动挨打;脱开你的手,你的掌就能顺势按上我的脸上我的胸前肋下,总之都是莫名其妙的败下阵来,随时都会被打,更可气的是,你的手上还是那种温和的力度,恒久不变。这就是所谓粘连黏随不丢顶吧,只在书上看到的,终于在现实中感受到。尴尬的我,会哈哈大笑耍赖,你也哈哈大笑松手饶了我。你常常说,真可惜,没法陪我推手,要在当地找到合适的人带我,更不容易。事实上,我已经很满足,我得说,有你的垂青,我是多么幸运。
有回聊天,你批评我,信写得不好,干巴巴,象公文,没色彩。我知道那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也是唯一的一封信,我没解释,因为写信时还觉得自己算是陌生人,虽然感受到你的亲切,但如果平白对你这个大师级人物表达敬慕,也许会被嘲笑。但是你的电话,和第二次见面时你的开心,和你聊天时的共鸣,让我明白,有些相知,是有夙缘的。而且,你待人的平易,坦荡,无私,令我觉得,我欠你一封情真意切的信。
曾和第一次一起去拜访你的同伴聊天,她们说到,你应该很喜欢我们这帮欢欢喜喜的人的到访,老人终究是寂寞的。了解你以后,明白了其实不是这样,你风轻云淡了大半个世纪,并不是一个孤独寂寞的人。虽然不是门庭若市,但那是你一直的选择,一生走来,起伏跌宕,热闹冷清,不论怎样,你都选了书,选了毛笔宣纸,还有儿子儿媳的问候,有学生无微不至的关照,有仰慕者的定期拜访和信件,曾经,也有小提琴曲的陪伴。对了,每次都忘了告诉你,我好想听你拉一曲小提琴。从哪天起,你不再教小提琴,不再拉小提琴了呢?你曾是重庆屈指可数的小提琴师啊,桃李满天下。你的琴,都送给也做了小提琴师和太极拳师的儿子了吗?
关于仰慕者的拜访,我还得说起一件事。我能认识你,读上你写的《太极拳理传真》,跟你的弟子王明柱老师学上李雅轩传一百一十五式杨氏太极拳,都是因为一个朋友所致。这个朋友的舅公,是郑曼青的学生,2012年舅公老人家已九十多岁高龄,比你老,他的老师推崇的太极拳师,是李雅轩,他自己推崇的太极拳书,就是你写的那本。朋友虽然没学这套拳,但也是个爱好者,曾在2017年想和我一起拜访你。那个时候你身体在慢慢衰弱,我跟你说了前因后果,你想一想,说,算了,你现在腿脚不行,教不了人,她来见你,没什么意义,该说的话,你的书上都已经说明白了。我很震惊。你不愿被人拜见,只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对人已经没有帮助,这种虚名,不得也罢,无用功,不做也行。好潇洒。就这一点,我得学一辈子。
但你做起事来,真是细致周到,守时重约。我被你批评过不守时,我也了解到你耳朵不好,会在门边等我,或者仔细交待我怎么让你听见叫门声,我能感受你的善良和温暖,如果没有原因,你不会拒人门外。你从没有把自己当大师,只是会像个孩子一样跟我谈笑,说你这辈子还是做了点事的,你的书,没想到成了一版再版的畅销书,说不定能流传百年呢。
你曾经说,若没有教好我拳,让我保持正确的拳味儿,你会不安心。你却又跟我说,不要成为职业拳师,每天一遍足矣。我没问过你为什么,我觉得我能理解你,你在用你的人生经验告诉我,爱拳,才最重要,为目的而练,或者会失去太极拳的真意。
话浅意浓,长歌当哭。六个月前,我刚刚见了你,春节过后打电话,我还答应你去养老院后,就去参观你的新居。然而还没等我准备好接受你的改变,再去看你,就听到你离开人世的消息。我不想流泪,也没有太多的情绪。你没走远,我记得你窗前的风景,我记得你小区门前卖的腊梅花和卤猪蹄,我记得你送我的字还没裱,我记得第N遍读你的书、读出的问题还没问你。
这样吧,如果每一天练拳,我都会想到你,那我不会丢掉你担心的拳味儿。如果偶尔翻照片,看到你穿军装拉小提琴的年轻模样,我会会心一笑,这个帅哥我见过。如果哪一天,我在世界的另一头见到你,我会笑嘻嘻的叫你,张老师,咱们有缘,一定再聚。
图左为李雅轩公,图右为张义敬先生,师徒二人合影
图为张义敬先生长子张宏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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