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来上学,大家来上学;去去去,去游戏,大家去游戏。”
一九四七年,云阳玉皇观公学初小一年级的教室里,一群六七岁的孩子跟着老师一遍又一遍的用地道的四川口音朗诵着启蒙第一课。
孩子们都很聪明,没用多久,个个都背得滚瓜烂熟。唱月亮光光式的读书法则永远是初入学孩子们千年不变的模式。若要会认字,会写字,那仍需要一个又一个阶段的锤炼才能修成正果。
此时,他们除了跟老师诵读,更多的时候是用毛笔描红练字。老师会用小楷狼毫在粗糙的纸张上勾勒出土红色的字,如一二上下之类最简单最常用的字供孩子们描写练习,同时达到认识的效果。
学了这些字,以后有什么用,为什么要来读书?这些问题,对于这群懵懂的孩子似乎还无从得知,也许还未来得及思考就被家长赶进了学堂。
这个时代,能进学堂念书自然不是一般穷人家的孩子能享有的事。多少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如何能有那等奢望呢。玉皇观方圆十多里人口并不稀疏,而唯一的一所公学初小一年级教室里,仅有十几个孩子来上学。
当跟着老师念着“来来来,来上学……”这段课文时,教室里的孩子一定无比荣耀,也让近处山坡上放牛割草的孩子充满无尽的艳羡。
离玉皇观不远的地方有两个当地人很熟悉的小地名,人称上尖子和下尖子。下尖子住着一户张姓人家,算个大户。但比起当地大名顶顶的地主何三老爷,当然也算不了什么。不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张家就在何三老爷门下承租了大片的土地,因活实在太多人手不足,女人又没有上田的规矩,不得不雇请了一个长工一起辛勤耕作。如遇风调雨顺,一年下来除了交够何三老爷的十四石租(石,音担。一石谷合约三百斤),以及扣掉雇佣一个长工一年的三石稻谷,自家还有一半的余成。当然,遇到天景不好,亏空也是常有的事。但比起大多数贫困的人家,张家的日子已好到仅次于地主何三老爷家,也是非常让人羡慕的。
张家的孩子被送到学堂念书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孩子的名字,叫祖武,祖字辈,武也许为时代所需,更为父母所盼吧。
他是家中的长子,随着他的年龄的不断增长,家中又添了弟妹,按大小依次为大妹、弟弟、二妹、三妹和幺妹。当然,此时的他还不能预料不断新增的姊妹将意味着什么,将给他这个当长兄的带来什么,毕竟他还小,一切都无从得知。
祖武上学两年后深秋的一天,只听遥远的山头传来一阵阵枪响,随后得知云阳县城解放。像何三老爷这样的大地主顿时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乱窜,他们多数携带着巨额的民国钱币债券和类似租给张家的地契合约,当然那堪称豪华四合院住宅是没法立即搬走的的,剩余能带走的恐怕也只有那三妻四妾。
从最终结局来看,他们所作的一切都是无用功。国民党时期的所有钱币债券和契约都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废纸,新时代一夫一妻的制度也让那些三妻四妾们被遣回重新嫁娶。不过,谁都没料到后事如何,此时他们惶惶不可终日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这一阵子,这帮人最慌乱。早听说,解放军来了要“革他们的命”。他们躲进了深山老林,驻进了悬崖峭壁的山洞。
解放军打土豪分田地,自然得到老百姓的爱戴和拥护。上尖子,下尖子,昔日何三老爷的田地都被按人头均分给了穷苦的老百姓。张家也终于有了属于自家的田地,不用再交租,只是没有以前租的土地那么多。他们长期靠自己双手辛勤劳作已成习惯,新的生活自然也能顺利接轨。田还是那样种,该流的汗继续流,似乎日子也仍然过得不在话下。
一九四九年成了一个分水岭,去年叫解放前,下年叫解放后。天变了,一切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除了土地和地主的房屋被均分,旧时的地主土豪劣绅被思想改造成了重点,一些不愿弃暗投明的顽劣势力终究成为了打击对象。全社会掀起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新高潮。
祖武仍然回学校读书,只是校名由玉皇观公学改名为凤桥小学。
随着祖武年龄和知识的不断增长,他也由初小进入到高小。高小的课本,除了《语文》和《算术》,又多了《自然》、《地理》和《历史》。
他最爱《地理》,原来层层叠障的大山外面还有更辽阔的世界。从书中,他知道除了大山,还有平原,高原,沙漠和草原;更让他知道了自己山脚所见的长江尽如此渊源流长,以及知道还有更多的江河湖海……一切都是那么新奇,那么令人神往。
在解放初期,因阶级斗争为纲的红线,旧的知识分子一律不用。因条件所限和时间太紧迫,新的知识份子急缺。一些只字不识的人为谋求成为“脱产干部”,成天在野外练习领导讲话。那样的年月,不识字不会写但会说会讲也是难得的人才。像祖武这种高小毕业生已完全是一个非常稀缺的知识份子了。
这种知识份子的优越感,以及因此对自己这种身份的高标准要求也不折不扣的影响着他的一生,甚至后辈。
后来,那个名叫祖武的高小毕业生经过无数蹉跎的岁月,早已结婚,并育有两儿两女。当然,曾经一度成为生活累赘的几个弟妹也都陆续成了家,像我这样给他叫大舅的外侄儿(女),更是一大串。
在此,请原谅我在前段文字中向一个八十高龄的长者直呼其名的不敬。原本,我是为了还原大舅讲述的他七十多年前童年生活的情景。这段内容经过我的整理,也许很失真,但为他写一段童年的书面回忆也许能给老人家增加更多的快乐和更美好的回忆。
此时,我又想起和大舅聊着聊着,他兴奋地唱起那首解放前的歌:
黄泥路上放牛羊,黄泥路旁遍地荒……
声音浑厚低沉,虽歌词意境荒凉,但于我却有无言的魅惑,把我冬日的冰凉早已无形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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