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我在家晃了近半年后下乡插队当了知青。一同下去的还有王建华,我高中同学加哥们儿。论年龄,我比他大几天,在他面前,说话时我总是带着"哥哥我…"的前缀。
文革时期学业荒废,身体却练得结实。学校的运动会上,400,800,1500 三项径赛,我包了二年的第一。后来为追求肌肉感,开始玩举重和单双杠。建华和我有一拚,我俩当时都能举起超过自己体重的重量,他更擅长单双杆,单杠上的大回环我始终做不到位,而他会让人眼目缭绕。我俩个头相当,扳手碗,右手我占上风,而他左手强我。凡遇到争高低时,我就攒拳摆动右手,而他则伸出左手,再来一句:"不服再来",挑衅味十足的。到了农村后,我俩又住在同一间屋,凡要摆平争议时,划拳定胜成为我俩的最后方式。
"三拳二胜,谁输谁去打水。"一早醒来还在床上,他就对我伸出了猜拳的手来。输了拳的我只好起来,提着水桶去井口打水。
这天姜队长一早来到门前,胳膊间夹着把葫芦锨,锨头入土那半铮亮发光。"浇水班需要一人,你俩谁去?"队长说着,从口袋里掏烟袋。我递给他一张报纸,黑字标题下上面印着:"招安就是投降!"批判宋江的文章。队长仔细的把报纸对折撕开并重复着,最后将一叠二指多宽整齐的
纸条放进口袋。知青点订了一份新疆日报,也是全队唯一的报纸,非常抢手,却不是因为有人看,莫合烟是一种新疆独有的烟,由黄花烟草的茎和叶碾碎后掺和晾晒而成,外观呈颗粒状、用报纸卷,是绝配,抽起来有印刷油墨的香味,队里的抽烟人是冲着这来。我接过队长递来的烟袋,捏一撮在纸条上,熟练地卷出一头大一头小的烟,大头端在拇指和食指间形成一根细细的轴,指间拧动成形是关键。烟是男人的专属,是男人间沟通的桥梁。我是下乡后学会的,没有瘾,建华却很上瘾。
"怎么样,哥哥我还行吧。"我把卷好的烟递给建华,伸出手比划着,"帕斯台台,伊稳台台…,日本拳,一拳定输赢",我喊道。从石头剪刀布,到出无声地出指头大压小,都不如"高升"我们称之的“大拳“和"日本拳“来的爽,建华善长大拳,我有意避其锋芒。
当我赢了建华,拿上铁锨跟着队长走时,特意地回头望着不服输的他,扬起嘴角,挤了下眼,哼着他最爱的英孜小调,"…美丽的姑娘满街跑,西西纳西嗄…"扬长而去。
浇水是生产队最具挑战性的重活,除了累,还考验人的责任感和耐久力。新疆的戈壁绿洲,有水就有一切。从天山修渠引下来的水沿干渠经过许多村落,为了水争斗是常事。水管站作为权威,在各生产队协商的基础上,严格分配浇水的日程。北疆的农田,沿天山一带由南向北分布,带有一点坡度,当时沿用的粗放式大水漫灌浇地,一不留神,水就会拉出一条沟,白白流进戈壁滩。
浇水班子里的人都是队里的壮劳力,在限定的放水时间里昼夜不停地在大田里引水,堵口子。连两昼夜的劳作,一坐下我就睡倒了过去了。第三天一早,我从田梗中醒来,发麻的一条蹆已不听指挥。我侧起身,望着天际的星辰,地平线上一片霞红,追着留在脑里残梦:一个高耸入云的烟囱,像中学校园里的那座,建华站在顶端,正沿着边缘边走边招手。一群女生在下面提心吊胆地望着他,不时传来尖叫的声音。他像个英雄一样,双手举过头顶…
"周,你去水头看看,没水了!"不远处传来的班长的声音,我看到他从地上爬起,"这一觉睡过去可坏了大事",他揉着眼睛说道。
我沿着水渠寻上去,穿过马路,到了邻队的地界,却看到那过马路的涵洞上口水位涨出很高,水从干渠流进了邻队的引水渠。我手紧握着锨子,手里冒着汗,心跳加速,寻着作案嫌疑人,一付要拼命的样子。可四下静悄悄的,听到的只有水流声,水流入的方向让我气愤。
我跳入水中,向涵洞口探去,水淹过了肩,我的脚碰到了一块立着的水泥板,它正好堵死了洞口。借着水性好,我一个猛子扎下,将水泥板用力搬开。那一刻,随着洞口的通畅,我身子被水头一下带入了涵洞,好在本能地用双肘顶在了洞沿,没有整个人卷进去。我憋着一口气在泥水中,紧闭着眼睛,脑子里只有"坚持住"的念头。不知多久,我被一双手拉出水面。拉我出水的是建华。原来队长带着建华,早上巡视在地头,发现水断后,打发建华去上水察看,发现了我。
我躺平在渠边,身体开始冷的发抖,建华点起了一火堆。此时天已大亮,再望那穿越公路的涵洞,我感到脊背发凉。"如果卷进去,哥哥我怕小命也没了。"我说。
已经有三个多月没见过油星了。浇水后经过几天恢复,我特意去县城,设法买了半只羊,足足十斤肉,放进锅里煮好,用脸盘盛出满滿的手抓肉。几个青年人似饿狼一般,早在肉滚在锅里时,已开始咽口水了。这时有人说道:"每人拿二元出来,谁吃下这盆肉,钱就是谁的"。记得那时的肉价是 1.04 元/公斤。
"吃不完怎么办?"
"这些钱拿去买肉,罚他打一个月的井水,看着大家吃肉…哈哈"。谁知玩笑当真了。"高升那,五魁首呀…"建华的声音很大,带着节奏,他又在竞争者中胜出。
建华一口口的吃肉,狼吞虎咽后渐渐慢下来,看着他一人享受的感觉太难过了。眼看着盘里只盛几块了,我喊到:"打住,算你赢了,留点给我们解馋吧"。话音未落,肉已抢光。
那天晚上,我架着建华在门口溜了一夜,不断地給他点莫合烟抽,只怕他的胃撑不住。"谁也不欠谁的了,哥哥你救了我的小命",建华手托着肚皮痛苦的对我说,"幸好剩下的你吃了,帮了我"。
秋后,农场组织蓝球队,我和建华去场部训练,准备去县城比赛。场部的广场新立起了一根高高的旗杆,从底向上,用不同直径的钢管焊接,由粗变细冲上天,如冬季落了叶子的白楊树杆,顶部还有一个球形杆顶。那一群青年坐在场部高高的白杨树下,开来一辆拖拉机拉了一车西瓜,停在场部办公室门口。忽然有人说:"谁能爬到这旗杆顶,我出一麻袋西瓜。"
"两麻袋",见没人响应,赌注翻倍了。
我开始心动,想到中学操场上的联合器械上有大绳,软梯和爬杆,估计自己的力量可以到顶。"我来试试",此话还没出口,已经有人喊出。那声音太熟了。只见建华起身,转了转脖子,张开双臂平像似第四套广播体操第一节的伸展运动。那自信样将我没出口的话"三拳二胜"打住。"今晚的西瓜吃定了",我对自己说道,对建华的身手深信不疑。
我们的房沿有一排伸出的传子木,他能跳起后一手抓住一根,身子一卷,翻上屋顶,接着一个双手倒立,身子悬挂在房沿上。队长第一次见到,两眼都直了。
建华卷了支烟,猛吸了二口,丢了烟,向旗杆走近前转过头来,当我目光同他相遇时,心头不由一震,他轻轻上扬嘴角,向我挤了个眼,我似乎听到他在说,"哥哥,看我的了"。
却说建华顺着旗杆,像猴一样爬过粗管段,当双手可以握住细管段时,便松开双蹆,兩手上下交复,如爬竹杆一样,不一会到了顶。二麻袋瓜已吃定了,我想着,为他高兴。"要摸到圆顶",出瓜的人叫道。我的心跳一下子加速,血液涌到头上,开始为建华担心。显然他听到了摸顶球的声音,正用脚夹住杆子,腾出一只手,去摸那该死的圆顶。此时旗杆随着他的身体重心偏离开始微之晃动,在他手摸到圆顶的那一刻,开始倾斜。建华试图溜滑下来,可只下移了两米,杆子开始变形,人群中传来一片惊叫。杆子由慢变快,带着近 70 公斤体重的人体砸向地面后又弹起,建华本能地死抱着管子,随着弹起的管子起伏压在地下。
他的后脑和背部先落地,受了至命的一击。在送往医院的路上,我不停地呼着他的名字,昏迷状态的建华一直没醒过来,第二天清晨便停止了呼吸。很長一段时间,我默默地干活,一句话不说。
后来又被更大的悲痛盖过,伟大的领袖去世了,天似乎要塌了。
毛主席逝世的追悼会那天,农场的男男女女来到场部广场,那根倒下的旗杆已经修复,旗杆落着半旗,众人在哀乐声中落泪,骄阳似火,空气窒息。我站在人群中,感到头昏昏沉沉的,腿一软倒在地上。那天倒地的还有十来个人,自然是极大的悲哀所至。至于我,相信除了哀痛,二昼夜的浇水劳作,还有那根半落旗的旗杆,它让我又想起建华,还有他的名言:三拳二胜决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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