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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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有把匕首，是他外出打工前买的。那时候表哥的父亲刚去世不久，他不能再在家里混吃等死了，他想出去闯一闯，供妹妹上学。亲戚朋友之前凑了点钱，但都在办丧事的时候花光了。

一没有钱，二没有人。如何在大城市安身立命？表哥的母亲愁得一宿没睡。第二天，表哥背着包袱要走。母亲说，狗蛋啊，在外面人生地不熟又没个依仗，你可靠什么活呀？表哥拍了拍腰间隆起的东西说，靠这个。母亲隔着表哥的体恤衫摸了摸，是把匕首。那件体恤衫是表哥死去的父亲的。本该跟着父亲一起烧掉。表哥说留个念想吧，就把那个带着补丁的红体恤留了下来。

表哥穿着父亲的红体恤背着包袱走了。出外门的时候他吹起了口哨。“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你莫回头。”是这个调子。母亲大概听不懂，觉得儿子长大了，抹了把泪就回屋了。表哥的口哨一出过道就停了。走到村口岔路前，他回头朝过道口看了三次。见母亲没有出来，他就走了。他一只手一直握着匕首。直到出村，再没回头。

表哥从小抽烟。上学的时候，他拿着父亲的烟卷去学校抽。老师也是个烟鬼。开始的时候，看到表哥小小年纪就抽烟，打了几回。

老师说：小小年龄就吃烟，你知道错了吗？

表哥说：我不知道。

老师说：吃烟不好。

表哥说：吃烟哪里不好？

老师想了一会儿，发现抽烟确实没有什么不好的，便没有说话。他从裤兜里掏出装烟丝的铁盒，随手从学生的作业本上撕下细长的一条，把烟丝一点一点磕到纸条上，卷起了烟卷。他用火柴点燃，抽了起来。表哥看了有点馋。

表哥说：老师，给我也来一袋烟吧。

老师把铁盒丢给表哥，表哥一把接住。从自己的课本上撕了一页，卷起了烟来。手法娴熟，不输几十年老烟民。从那之后，老师再没管表哥抽烟的事。一下课，他们两个就在学校教室门口的台阶上坐着晒太阳，一边晒太阳一边抽自己卷的烟。他们还会聊点什么。表哥没跟我说过。他们一抽烟一节课就过去了。为了不上课，同学们都把作业本贡献出来，给表哥卷烟抽。等到表哥把他们的作业本都抽完了，表哥就退了学。赶集的时候，表哥偶尔还会遇到老师。他们像多年未见的老友那样，握手，互相敬烟，谈论地里的收成，还有谁家的烟丝更好抽。

表哥到了大城市，没有地方住，晚上睡桥洞。白天去劳务市场蹲活。一边蹲活，一边捡地上的烟屁股抽。捡烟屁股不能跟在农民工后面，他们抽得最干净。要跟在来放活的老板后面，只要他们一来，就跟着他们，即使抢不到活，至少能捡个烟屁股抽。

刚去的时候表哥抢不到活。因为他年龄小，身子不够壮，又是外地口音，总被欺负。表哥三天没吃饭，快饿晕了。他不得不从另外一个跟他一起捡烟屁股的工友那里借了一块钱，买了四个馒头。我问他，不用吃咸菜吗？表哥说，人饿极了吃馒头是不用就咸菜的。表哥向那个工友承诺，明天还他两块。

第二天，表哥还是没有找到活。不是没有活，而是抢不到。眼看天就快黑了，他的肚子在叫。他身后的工友也在叫，工友在等他的两块钱活命。这时候一个老人来了，他想装一个卫星电视，他想把大锅盖装在烟囱上，出三十块钱。一群人围了上去，都说自己会装卫星电视。表哥也挤了进去，他高举着手，说自己从小就会，还说自己的父亲是电视台的台长。表哥一生中扯过无数次谎，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拿死去的父亲扯谎。

人群里有个低沉的声音：“我在电视台当过台长。”然后是一阵哄堂大笑。表哥好像没有听到那个人的话，高举着手往前挤，嘴里面重复着那句“我从小就会装天线，我父亲是电视台的台长”。那个低沉的声音又响起了：“我就是你的台长爸爸。”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你爸爸，你叫声爸爸，这活老子就让你了。”

“你再说一遍试试。”

“我再说一遍怎么了？”

“你再说，我就拿刀子弄你的腚。”

“我是你爸爸。”

这一次没有人笑。因为那人被表哥拿匕首捅了，他躺在了血泊里，疼得嗷嗷叫。

后来我问表哥，为了三十块钱捅人值得吗？他说不是三十，是十五。因为那个活要两个人干才行，一个人举不动大锅盖。跟表哥一起干的就是借他一块钱的人。表哥没有食言，还给了他两块钱。他们拿着钱一起去吃了一顿饱饭。那是表哥外出打工吃的第一顿饱饭。吃饱饭他们两个又去劳务市场转了一圈，晚上那里没有人，他们在地上爬着摸烟屁股抽。摸到一个抽两口，交给另一个人解馋。他们摸了一晚上，一点都不觉得困。他们觉得那天的月亮是那么明亮。

从那之后，表哥在劳务市场就有活干了。后来房地产火了，表哥就去干工地。在那里，表哥从一个外乡人逐渐变成了一个工头，一点一点弄明白了蓝帽、红帽、白帽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他甚至每天在全国各地的工地上来回跑，四处平事，不管工地纠纷、工资拖欠，还是强买强卖、欺行霸市，都有表哥的身影。那几年，表哥腿断了，折了三根肋骨，左手的小拇指永远地丢在了工地的械斗中。工地乱不乱，狗哥说了算。我表哥小名叫狗蛋儿，那时候人们已经喊他狗哥了。

那年过春节回家，我看到表哥断了小拇指，心里有点不舒服。

我说：会不会有些不方便？

他说：没有。

我说：怎么会没有？

他想了一会儿，说：挖鼻屎不方便。

我被他逗笑了。他一把搂过身边的姑娘，说：有你小嫂子，我就方便了。那姑娘娇媚一笑，趴在表哥的怀里，说了一声讨厌。她确实挺讨厌的。

每年过春节，表哥都给我带回不同的小嫂子来。她们有的比我的年龄都小，但是以嫂子自居，还给我包红包。我说不出有多么讨厌她们。但表哥真心喜欢她们，除了给父亲上坟，表哥干什么都带着她们。每次上坟，表哥都是自己一个人去。谁都不能跟着。我也不行。

有一年回家，表哥送给我一个kindle。他说，早就想送我点东西，可不知道送什么，小嫂子说你们这种人就喜欢这种东西。我接过表哥手里的kindle，最新款，有背光，晚上也可以看，很喜欢。但是，我忽然觉得我这种人被鄙视了。

我说：谢谢小嫂子。

他说：其实，我想把匕首送给你。这东西最可靠。

我说：我手中的笔就是我的匕首，我的标枪。我会以我的方式，在我的战场上，拿着我的武器战斗，我会……

表哥指了指墙上的挂钟，示意时间不早了，让我赶紧睡觉。那年我大学毕业，正在一家报社实习。我有一肚子的话想跟表哥说，我还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让表哥答。但他早早睡了。

那一年，表哥给乡里捐了一所小学，就连教学楼都是表哥亲自带工程队干的。表哥说他就是干工地的，里面的道道儿都清楚，别人干他不放心。工程队里的人来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他们操着各自的方言互相调笑，却能交流无碍。他们之中，有刚刚辍学出来打工的网瘾少年，有准备攒钱娶媳妇的小伙子，有被家庭重担压得喘不过气的中年男人，也有为了给老伴看病买药而出来打工的半百老人。我以为他们会被生活干翻在地，我以为他们会满脸愁容，但是我错了，我从他们脸上看到了希望。因为他们是在盖一所学校呀。这所学校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希望。

开工第一天，表哥训话：“都给我好好干，别惜力气，这是学校，不是闹着玩，都按汶川大地震的标准给我盖，用最好的料。你们要是敢偷工减料，我拿刀子……”

“弄你的腚！”下面的工友们一起说。说完大家都乐了。

学校盖完之后，领导让表哥给学校取名。表哥说不会。领导说用表哥的名字为学校命名。表哥说，叫“狗蛋小学”不好听。领导说，可以用大名。表哥说，大名已经没有人记得了，现在社会上都喊他狗爷，“狗爷小学”不像个正经学校，像黑社会。最后领导无奈，就随便叫“希望小学”了。领导又让表哥提建校宗旨，表哥说不会。领导说，标语提一条也行，不然新闻报导真没法写了。表哥就给我打了电话，让我想想。他说我这种人最擅长这些东西。

我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句怎么样？

他说：不行。我小时候就是对着这句话学会吃烟的。

我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这句怎么样？

他说：不行。我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孩子就更不明白了。别给孩子说自己都不懂的话。

我说：那就只能用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了。

说完，我就在电话里为表哥朗诵了一段《少年中国说》：“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他说：什么意思？

我给表哥翻译了一遍，也不知道他听没听明白，我只听到电话那边“啪”的一声，是打火机的声音。然后听到了表哥吧嗒吧嗒抽烟的声音。

他说：就用“禁止吸烟”吧。

我说：为什么？

他说：我也不知道吃烟哪里不好，就是觉得小孩子吃烟不对。

于是，希望小学里挂满了“禁止吸烟”的标语。开学典礼那天，表哥拨冗前来，前呼后拥，无数大小领导都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很是风光。他们让表哥发言，表哥说不会，他们给表哥写了发言稿。

典礼前，表哥一个人围着学校转了三圈，不让人跟着，他从楼梯到围墙，从教室到厕所，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最后坐在教室前的台阶上晒太阳。在那里，他遇到了自己儿时的老师。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佝偻的老头。老人掏出铁盒子，示意他尝尝自己赶集买的新烟叶。表哥摸了半天没摸出卷烟纸来。他已经好多年不自己卷烟了。他从衬衣的口袋里摸出了发言稿，卷了烟。直到把三页发言稿都卷了烟，他才想起来自己还要发言。

在阵阵掌声中，表哥站在了主席台上。他清了清嗓子，摸了摸口袋。他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领导以为表哥紧张，带头鼓掌。表哥想了半天，说了句：有事给我说，我有钱。

说完这句就没下句了。死一般的沉寂。人群里，有人喊了声“好”。台下又响起了掌声。表哥实在不知道说什么，鞠了个躬就往台下走。走了两步好像想起了什么，他又走了回去，他对台下说：你们好好教书，谁要是不好好教，我拿刀子弄你的腚！

死一般的沉寂。领导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但是，台下很快就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那掌声几乎是一起响起的。那是全场唯一一次没有领掌的掌声。

表哥被聘为希望小学的名誉校长，领导给表哥发了聘书。希望小学甚至给表哥留了一间不大的办公室。表哥从来没去过。后来表哥偷偷去过小学几次，每次都不去自己的办公室，他总是在门卫那里跟一个老人对着脸抽烟卷。

忘了过去了多久，表哥连着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他说想把他的匕首给我。我不要。他非要给，我非不要。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

某天下午，他去学校把他的匕首挂在了自己办公室的墙上。据说是门卫给他开的门，还借给了他锤子和钢钉。表哥和老人叮叮当当钉了一下午，才把钢钉砸进去。一边砸表哥一边骂：狗日的，真没偷工减料。

后来，表哥出事了，进了监狱。跟表哥有关的东西都要清理掉。希望小学也变成了幼儿园。在清理希望小学的时候，人们发现根本没有任何东西跟“狗蛋”有关，除了那把匕首。“禁止吸烟”的标语沿用至今，已经没有人记得是表哥提的。那把匕首被门卫拿了去，挂在了门卫室里。门卫室里的老人爱抽烟，整个门卫室都被熏黄了。屋里到处都是灰，只有那把匕首闪着光。

有段时间幼儿园总出事，我怕希望幼儿园不安全，去看了几次，就当看望表哥了。我还没靠近校门，就从门卫室里走出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他手里握着一把匕首。老人的脾气很臭，他吼我：

“一边子去，再往前走一步，我拿刀子弄你的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