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六三年。
正月初三。
临近中午时分,寒风依然刺骨。万修把一件打了补丁的坎肩穿在身上,腰间还系了条麻布口袋用作固定。昨晚母亲塞给他几张粮票,让他去县城里买双鞋。年都过完了,万修看了看自己脚上的布鞋已经破得不成样子,脚趾头一半都露在外面。他拿起一个窝窝头一边往嘴里送一边对屋里的母亲喊到;“我进城去了,母亲,等我回家。”
说完便理了理身上的坎肩,踏出门槛。
路上,万修盘算着:他要先走三十里到王场,要是王场有鞋换他就不用去县城,要是没有的话他就继续往前走二十里,到龙正,到了龙正还要再走十里才到县城。其实以前龙正也可以赶集,只不过后来停了,停了后的龙正人赶集有两个办法,要么去县城,要么去王场。想到这儿,万修不禁加快了步伐,他盼望着王场有鞋子卖。当然,他只是这样盼着。冰冷的寒风刮得脸生疼,路边的枯草都结着冰条子,踩上去“恪恪”作响,像嘴里咬着的冰糖块。大雾也没散,偶尔会碰到行人挑着着扁担赶集回家。
(二)
等这三十里路走完,到王场时天已是灰蒙蒙了。冬天本来就黑的早,再加上傍晚的雾又开始弥漫,万修已看不清路了,只分得清个大致走向。路两边都是高山,山崖的石壁上刻着许许多多的菩萨,两耳间只听得山间的河水声和耳边刮得的“呼呼”寒风,连鸟叫声都没有。小路走到尽头时,天也差不多黑尽了。万修有点后悔,他应该早点起床的。万修也不知道此时是什么时辰,估摸着应该是六、七点钟。他想休息一会,走得很累了。万修用手摸到一块方石,他顺着坐了下去,用火柴点燃一支叶子烟抽了起来。虽然他才十八岁,但村里人在干活时都要抽烟,他也不知不觉地学会了。
这一路上的劳累使他就这么坐着都睡着了。半醒半梦间,万修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喇叭声。他睁开眼,心想:莫不是王场街上在放电影?远处传来一些灯火,万修摸索着走过去。果然,人们聚在一片蓝色的帐篷下看着电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好不热闹。万修想,反正今晚也买不到鞋,不如找个角落看会电影,睡个觉,明早起来继续赶路。万修走了进去,整个身子顿时温暖了起来。他找了个角落,看着电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了起来。
(三)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嘈杂声把万修吵醒了。他睁开眼一看,原来是电影散场了,人们都提着板凳准备回家。万修看着离开的人们,也站了起来,扯着步子离开。可他能去哪儿呢?人们走的差不多了,只剩放电影的人在拆架子,忙着扫地。夜深人静,万修继续往前走,他想找个马棚,或者猪棚,哪怕鸡棚也好,只要能避风睡觉就行。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身上的火柴也快用完了。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类似学校建筑的轮廓,火柴的光照不远,他只看得清面前有扇铁门。他睁大了眼睛,向四周望了望,除了“呜呜”的风声,什么都没有。万修冷的打了个哆嗦,翻过铁门后找到个角落后,他靠着墙坐下。这里虽说不上暖和,但至少不像外面那么寒冷。不一会儿,万修便睡了过去。恍惚间,又被一阵寒风给吹醒了,他打了个寒颤,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腿,竟然没有?他又摸自己的脸,也没摸到。万修知道自己肯定被冻麻木了,没有任何知觉了。他赶紧把今天早上系在腰上的麻布口袋解下来,把两只脚放了进去。过了几分钟,像是好些了。万修睡不着了,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自己可能捱不过今晚。夜越来越深,霜越来越重,万修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四)
突然,一束光打在万修脸上,门外传来一声吆喝,“谁在那儿?”
万修努力睁开眼,隐约看到两个人影。他张了张嘴,却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其中一个人打开铁门,走了过来。万修能感觉有人拍了拍他,但他已经不想动了,迷迷糊糊中听见了自己的脚和地面摩擦的声音。
万修在一间生着火的屋里醒来。
屋子里有两个老年人围着火炉在烤火。一个胖点,一个瘦些,估计就是之前在铁门里见的那两个人。那位瘦点的老人发现他醒了,问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
“我叫万修。”万修从床上坐起来,他不太想告诉他们自己是去买鞋,便答道:“我去一个亲戚家,天黑我就迷路了,只有等明天见了路我才辨得清方向。”
“嗯,好,今晚你就睡这儿吧,明天天亮了再走。”那个胖胖的老人说到。
经过一番交流,万修才知道,这两个人是打更的。他们以为万修是小偷,就把铁门打开准备捉人。可是走近一看,分明是个小孩,穿的破破烂烂的,脸也冻得发紫,还把脚装进麻布口袋里,问他什么也不说,怎么看都不像个小偷,就商量着把万修带回来了。其实,别看万修十八岁,但他的个子几乎是同龄人中最矮的,才一米五五。
清晨天一亮万修就起来道别。经过昨晚打盹的方石旁时,他惊了一大跳——那竟是一片荒坟林,自己昨晚还在这坟头边上睡着了。他看见那些散落的烟灰,认出是自己留下的。万修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龙正的方向前进。
(五)
到龙正时已过中午。此时的万修已饿得头昏眼花,上一顿饭还是昨天离家时吃了一个窝窝头。他见路边有卖甘蔗的,便掏出一张粮票换了几节甘蔗吃。吃完了,还觉得饿,但好了很多。他继续往前走,还有十里路,他今天一定要到县城买到鞋。
黄昏时分,万修终于到了县城。他看了好几家鞋店终于选定一家。他走了进去,里面的胶鞋全是崭新的,整整齐齐的放在鞋架上。他报了自己的码数,老板拿出一双鞋,万修给了粮票转身就走了。走了会儿,他在路边坐下,把怀里的新鞋拿出来看了又看,他舍不得穿,他要拿回去给母亲看看。但他又迫不及待的想试一试。试一试吧,就试一试。他把鞋脱了,把脚擦了又擦,开始穿鞋。穿了几下,竟然穿不进去。奇了怪了,按照自己的码数拿的鞋怎么会穿不下?万修皱着眉看着自己的脚,忽然明白了——他的脚已经肿的比平时大了很多,裂了口的冻疮还在流着血。万修赶忙跑回去找到老板说自己穿不下请求换双大一码的鞋,老板说:“这鞋都被你弄脏了,你看看,还有血迹,换不了啦!”
“换不了?”万修看了看鞋,上面确实有血迹,这样老板换回去也不好卖。他急忙跑出鞋店来到一个小池子旁,小心翼翼的洗了又洗,半个小时后又跑了回去,带着乞求的目光说道:“老板,你看你看,我都把鞋洗干净了,我赶了两天的路就是为了买这双鞋,没想到脚肿了穿不下,能不能行行好给换了,老板?”老板看着眼前矮矮的万修,又穿得破烂,瘪了瘪嘴,同意了。
(六)
拿了新鞋出门已是天黑了,今晚又住哪儿呢?万修心里发着愁。他往回走过几个田埂,看见一个老头坐在家里用竹子编竹筐,就走近问,“老伯,能方便借个宿吗?”老头抬了抬眼,“小伙子,去别家吧!”
万修又往前走,看见一个老太太在挑水,便问,“婆婆,方便借个宿吗?”老太太摇了摇手,“不行啊,小伙子,去前面看看吧。”
万修正要向前,看见一个中年男子扛着锄头打身边走过,便问道:“叔叔,方便借个宿吗?”那位中年男子理也没理他就径直往前走,像是没听到。万修又朝着他的背影喊了一遍,回答他的是隐进雾里的背影。万修心想,难道今天要睡土里?
忽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小伙子怎么啦?”
万修转身一看,是一位中年妇女。万修跟她说了自己的处境。那位妇女道:“来,小伙子,跟我来!”
一路上那位妇女跟他聊起了天。原来,她是回娘家的,婚后丈夫经常打她,她便往娘家跑。万修跟着她回了家,晚上竟还吃了一顿饭。那妇女的母亲见女儿回来了,就把过年留下的鸡汤,红萝卜,红苕煮在一起,还给万修舀了一碗。万修觉得太满足了,这是他这些天来吃的最好的一顿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那位妇女给了他一床已泛黄的棉絮,已经破旧的轻轻动一下,灰尘满天飞。但相比昨天晚上,他知足。
第二天天刚亮,那位妇女便在窗前喊到:“小伙子,快随我来!”万修翻了个身就爬起来,跟着她去了。她拎着一个箩筐,来到一个红苕土里挖了起来,挖出来的红苕万修就在一旁用苕藤把它擦干净丢到箩筐里。一会儿,装了满满一筐。回到家,那位妇女便开始做早饭,吃得和昨晚的一模一样,也给万修舀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饭。万修二话不说就埋头吃了起来。离别时,万修一直说着“谢谢”,他很感谢他们,是他们救了他的命。走了很远了,万修还回头望了又望,他要记住这里。
路上,多日不见得太阳公公竟露了脸,大雾也渐渐散了,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万修一路飞奔着,不曾停留片刻,他今天一定要回到家见到母亲,一定。傍晚时分,万修快到家门口了,碰到位邻居,那位邻居说:“万修啊,我们都以为你回不来了。两天两夜啊,那么远的路,就是不饿死也得冻死啊。你这孩子,真是命大!”
夕阳的余晖洒在地上,下个转角,万修看见了母亲。
她正坐在大门口望着万修离家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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