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家是个乡村小四合院,坐落在关中大地。虽然那时家里不算富有,但爷爷总把院子收拾得整整齐齐,门口的盆栽一颗修剪成圆形另一颗是方形的。每次刘静见了都要咯咯笑半天。院中架着葡萄藤,夏天到了,奶奶经常背着刘静在下面上揪葡萄。葡萄后面挂着爷爷的亲笔书法。旁人每次走进院子总以为里面住着什么隐居文豪。其实,不过是当地中学的老校长。书房旁边还放了个大鱼缸,里面养了四五条大金鱼。刘静两岁多时,趁大人不注意,自己趴到鱼缸上跌了进去。只听见院子里一声“扑通”。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奶奶赶紧跑过去,捞出了一条湿漉漉的刘静。鱼缸不远处,爷爷放置了套石头桌凳,也不知是曾经从哪儿捡回来的。而爷爷的棋友们爱极了在这个僻静的小院子里,在这个石桌上,扇着扇子,打打牌,下下棋,奶奶和隔壁王奶奶坐在一旁,边哄着刘静和王奶奶的孙女翠翠,边闲扯着家常。爷爷有时来了闲情逸致,还把板胡拿出来拉一拉,再吼两句秦腔。刘静的两年就这样散漫地过去了。睡梦里经常听到电视里传来的秦腔老生的“鬼哭狼嚎”。
自从刘静搬去了姑妈家住,爷爷的院子安静了许多。不过小姑和姑父还没搬走,不久他们的孩子——也就是刘静的表弟,宇哥——出生了。院子里又热闹了起来。虽然是弟弟,但大家从小就喊小宇的小名——宇哥,仿佛他成了所有人大哥。也很少有女儿这么大了还住在父母家。更何况乡村,怎么没去婆婆家?其实小姑和姑父是在城里有工作的,只是小姑生娃这阵子觉得乡下清净,又想陪陪父亲,怕母亲刚走,刘静也搬走,父亲一人太过安静。小姑父只好隔几天就往乡下跑,还好这房子离得不远,交通还算方便。从城里搭个公共到了大姑妈的县城,再找个附近老乡的顺风车,三四个小时也是能到。这比他们小时候好多啦。那时又是驴车,又是步行的,从这老房子进次城要清晨天蒙蒙亮就出门,到了天黑才能到城里的表舅家歇歇脚。
但是刘静没过一阵儿总是要跟着姑妈回趟爷爷家的,比较姑妈离爷爷家最近,而且这又有了宇哥,怕爷爷忙不过来,总要过去帮忙。刘静看宇哥小时候好玩儿极了。胖乎乎的肉球,在爷爷的偏房地上铺的儿童垫子上爬来爬去。时不时抬头指着这指着那,看见葡萄藤上停了只麻雀就哈哈笑起来。有时没坐稳当,笑着笑着自己就翻了个个儿。刘静看见这,也跟着大笑起来。大人们忙着跑过来,以为怎么了,结果只看见俩孩子不知对着天傻笑什么。
秋天过去西北下了场大雪,雪化了,小树又发出了嫩芽。不久,嫩芽吐出了粉的紫的蓝的小花苞。爷爷每天都在院子里忙乎着。宇哥会走了,经常跟在爷爷屁股后面,可爷爷走路雷厉风行,宇哥跟不住老是摔跤。他也不哭,自己爬起来,又跟在爷爷身后跑。
孩童的时间说慢过的真慢,怎么等都等不到长大。可说快也过的真快,一眨眼功夫,知了又飞上了枝头。天天姐又迎来了暑假。这一年夏天,天天姐,刘静都住在了爷爷家。小姑过了暑假也要回学校上班了,她决定在爷爷家帮哥哥姐姐一起带带孩子。而孩子们又是喜欢热闹的,从小就最爱在这小院儿里奔跑。现在轮到了宇哥咿咿呀呀地扶着鱼缸学走步,天天姐表演着学校里教的舞蹈,刘静在一旁蹦着鼓掌叫好。
刘静记忆中,爷爷家的夏天是清凉的。一阵暑气过去,轰隆隆打起了雷。宇哥吓哭了,那是他第一次见闪电,听雷声,还以为天上破了个洞。刘静把原本放在小院中央的三个小板凳搬到了屋檐下,她,宇哥,天天,就这样在坐了一排。宇哥擦着鼻涕,天天看着同学那儿借来的漫画书,刘静望着天上,盼着再打一次闪,那样她就可以看清闪电到底长什么模样。
就在这时,大豆一般大的雨点儿噼里啪啦的砸了下来,先是三两颗落在脚前,紧接着越来越密集,声响越来越大。轰隆隆……又是一阵雷声滚滚。刘静从小就有这样的癖好,喜欢听打雷。连天天都不安地放下了书,想躲进屋去。因为她这学期刚上了自然课,讲到闪电会劈倒大树,如果人站旁边,就会被烧焦!想到这幅场景,天天就不禁打了个颤,想拉着刘静和宇哥到屋里去。可是,屋外这会儿起了大风,终于吹走了沉闷的热空气,知了也消停了,刘静喜欢极了这阵风,和天上炸开的一道道闪光。她的凉鞋和裙摆被打湿了,可却毫不在乎。宇哥见刘静享受的样子,坐在一旁也不哭了。看着看着,他又跪在地上,开始往外面爬去。刘静一把抱住宇哥,疼爱地说着:“弟弟,弟弟,我背你去雨里玩儿吧!”于是,她把宇哥放在椅子上,然后自己站在前面一撅,双手往后伸去抓住了宇哥的小身板,往上一送,就扛着宇哥到了屋檐外。
啊!如此清爽的夏天!就像洗澡一样!“哈哈哈!”,刘静大笑起来:“好玩吗宇哥?”宇哥也笑了,他还从未淋过雨。也没被刘静背过呢。就在刘静和宇哥和声此起彼伏时,宇哥笑得上下翻腾,一蹬腿儿,刘静手一滑……啪!“嗷……!”一滩小肉躺在雨水里,豆大的眼泪和豆大的雨点混杂在宇哥的脸蛋儿上。这一阵哀嚎唤醒了屋里的大人们。爷爷冲了出来,看着眼前的场景冲着还在雨里发愣的刘静喊道:“怎么回事嘛!你们干嘛呢!”然后一手一个刘静一个宇哥,把俩湿漉漉的孩子捞回了屋里,分别扒了背心短裤,扔到了大澡盆里。
爷爷家的木头澡盆很大,一倒入热水发出一阵木香。无数个夏天的晚上,刘静和宇哥都泡在这里面玩着水。天天总在后面催着:快点快点!因为只有这俩小的出来了,天天才能一个人进去享用她的那一份。而这一天下午,这俩小的意外地提前被丢进了澡盆,换了干净衣裳,被关在了屋里。爷爷一边擦着宇哥一边心疼地问:“摔哪儿了?还疼不?”一边对刘静念叨着:“你劲儿还不够大,干嘛逞能呢?小心下次自己也摔了。”毫无责备的语气。收拾好了俩小的,爷爷又扭过头对天天说:“你怎么当姐姐的?他们两个小不懂事,你都上小学了,还不知道喊他们进屋吗?”
天天本来在看漫画书,听到这个感觉自己委屈极了,鼻子一酸抽搐了一下。没有刘静和宇哥的时候,天天的夏天,都是奶奶抱着过的。那时奶奶抱着她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一边扇着扇子一边讲着故事。奶奶也没什么故事,只会讲他们过去小时候逃荒的故事。天天虽然不知道逃荒是什么,但也听得有趣极了。后来,刘静也来了奶奶家。奶奶便抱着刘静坐在那张小板凳上,扇着扇子重复着同样的故事。奶奶觉得天天听得或许腻了,便让天天在一旁玩,可天天还是喜欢听,只好自己搬了小板凳过来,趴在奶奶腿上,向妹妹刘静表明了态度:奶奶也是我的。
再后来,奶奶再也讲不了故事了。天天便拉着刘静跟在爷爷屁股后面,成了两个小跟屁虫儿。爷爷对他俩也从来都是不偏不倚,永远是刘静一块糖天天也有一块儿,刘静有“娃哈哈”,天天也肯定会有。可这会儿,爷爷忽然怪罪起是她天天没有看住刘静和宇哥捣蛋,她实在觉得自己冤枉,撅着小嘴儿:“爷爷偏心爷爷偏心!我要奶奶……我要奶奶——”越说越委屈,眼泪吧嗒吧嗒地滚下了脸蛋儿。
爷爷也不忍心,又跑去哄天天。刘静坐在木桶里,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满头白发手忙脚乱的爷爷,看着跟前拍水的宇哥,看着眼睛红彤彤的天天姐姐……外面的雨停了,雷声也静了,知了们又慢慢恢复了活力。
那样的夏天,她那时怎会知道,是一去不会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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