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黛玉葬花,这是黄梅戏的经典桥段,也经常被画在年画儿上。老百姓未必理会黛玉葬的是什么花儿,但是大家普遍觉得弱柳扶风的林妹妹扛着个小花锄很美,连葬花用的花囊都是绢制的,这份排场,令人心神向往。
才貌双全的林妹妹,“心较比干多一窍”,真的只会整文艺女青年范儿吗?她通不通世俗经济,会不会理家?
曹公用了整整一个章回描写宝钗和探春理家,详见《红楼梦》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时宝钗小惠全大体”,所以世人皆知宝钗探春有理家之才。这个章节的描写,也为后文探春远嫁埋好伏笔。试想,没这两下子,探春一个庶出女儿,怎么弹劾得住婆家满府乌眼鸡似的下属,稳坐王妃之位。
我看得出曹公在这一回里真心爱探春,所以题目里特意赐了个“敏”字。曹公是多么讲究的人,如果一字冠于名前,必选最贴切的那个。如同现在的《甄嬛传》,从“菀贵人”到“憙贵妃”,一字之别,帝王眷顾之情差之千里。
这么聪明练达的宝钗,却只得一个“时”字,未免有点委屈。然而仔细读来,却毫不冤枉。明明是人家探春,连亲娘都得罪了,宝玉的上学津贴都砍掉一半,好不容易省下千八百两银子;这边厢宝钗一出手就是二三百,给大观园的全体下人发红包,连撑船的清洁的管花草园艺的都有份儿。
恶人都让探春做了,累活全靠平儿来回周旋,宝钗当时“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画”,节流措施基本到位了,她才跳出来用公家银子卖人情。这等小技俩曹公怎么看不出,所以他用了一个“时”字做评,表面上似乎不褒不贬。但是宝钗拉拢下人,向上邀功请好的小动作他一个也没藏起来。
宝姐姐这里忙得热火朝天,收拢人心,林妹妹在做什么?她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吗?在我看来,潇湘馆的情报系统相当发达,林妹妹“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还记得红楼梦里四十五回:
就有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黛玉听说笑道:“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
连大观园下人夜赌,宝姐姐的下人参赌这些事儿林妹妹都门儿清。这里只是明写,曹公给大家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林妹妹知道的事情只怕还多着呢。贾府众人,就像现代的人一样,有人拥林,有人拥薛。但是有一点是统一的,大家心里都有数,薛林都是人里头的尖子,早晚有一个将来会成为他们的正经主子奶奶。
心较比干多一窍贾宝玉的乳母李嬷嬷算是个糊涂老人家了,仗着自己是宝玉奶妈的身份,倚老卖老惹人烦。可是就连她都知道,薛林出面,该收场就得收场,不能给脸不要,可见她也看重二人身份。
红楼梦里二十回:李嬷嬷见他二人(宝钗黛玉)来了,便拉住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清。
凤姐作为当家主母,对薛林二人的管理才能也有公论,不偏不倚。
第五十五回:再者林丫头和宝姑娘她两个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家务事。
然而这次宝钗理家,树立威风,笼络人马,黛玉难免落在后面。发展至此,曹公暗搓搓地来了个不写之写:
第六十二回: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
原来林妹妹也是读了账本的。凭林妹妹一目十行的聪明劲儿,只怕还读得很明白呢。林妹妹的管理方式符合现代管理学的重要性原则——抓大放小。人家只把大数算清楚就好,譬如存在江南甄家的五万两银子之类。平时给下人发赏,林妹妹随手抓两把散钱给人,绝不会劳神去数。
大局在胸,运筹帷幄,各房人等认得清清楚楚,从凤姐到李嬷嬷上下人等都服气,谁说林妹妹不能理家?
相比之下,宝钗则是事必躬亲型的管理者。
第五十五回“(宝钗)临寝之先,坐了小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以至于“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说:“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越性连夜里偷着吃酒顽的工夫都没了。”
宝姐姐怎么说也是未出阁的姑娘,大半夜的坐个轿子四处溜达巡逻,无论曹公怎么替她敷粉,都让我觉得斯文扫地。偌大的大观园,四五百人口,她居然挑不出一个心腹帮她做这事儿?
何况这件事儿无论如何不应该是未嫁女儿,宝玉口中充满光彩的 “无价之宝珠”来做。就算是出嫁女子,失去光泽的“死珠”也不该做。你什么时候看凤姐干这个半夜巡逻的保安差事来着?而且,她忙了半天,蘅芜苑的婆子照样赌得昏天暗地,宝姐姐是不知道呢,还是装看不见?
林妹妹不光有咏絮之才,也有治家辅国之道。唯一不争气的,就是她那病仄仄的身子,“美人灯似的,吹吹就坏了。” 我一直怀疑账本是贾母偷偷使人送去给林姑娘学习的。可惜林妹妹病体不给力,还不好好保养,没事儿就“抱膝流泪,直到天明”,没法儿打点精神处理家务,和宝姐姐抗衡。
也许,曹公只能这样写,才能保全林妹妹气质高洁,纤尘不染。商贾人家出身的宝姐姐给下人发对牌算银两,修葺房屋整饬内务,大家还能接受。谁舍得让林妹妹做这些俗务?她还是燃好一炉香,把帘子放下,扫了落花读《西厢》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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