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见到姨奶奶时,她已经不能说话了。医院的看护病房里静悄悄的,日光灯照着她没有血色的脸庞和那双定泱泱的眼睛。她身上的被子堆得高高的,头陷在下面,看起来好像向后仰着,头发全都向后落,整个前额变得光秃秃的,又为她添了几分老迈。
姨奶奶睁着眼睛,可是她已经没有了知觉,浑身上下只有右手的两根手指还能动。她不能转过头来看我们,在她的视野中只有头顶的那盏灯。但她能感觉到我们怜悯的目光,那种目光仿佛弥漫在空气当中,无处不在,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她住院的这两周,几乎每天都有人来看望她。这些人一进门照旧地要像瞻仰遗容一般凑上前来打量她,然后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议论着。她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容与她无关,都是一些家长里短。早些年,她也津津乐道于这些事,通常她会先给客人们倒上一杯水,在桌上摆上两碟花生或瓜子,然后一唠就是一下午。
在所有的家庭聚会中,姨奶奶几乎都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她说起话来声情并茂,知道什么时候要压低嗓门,什么时候可以理直气壮地高八度。有些时候说到激动处,她甚至会配上动作,比如在同我奶奶说起我表姑离婚后还和前面那个男人纠缠不清时,姨奶奶是这样说的:“我以前一直觉得我闺女命苦,吃了大亏,但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他俩啊,说句难听的,是扫帚配畚箕,臭味相投。我以前还一直替她说话。现在我的这副老脸往哪儿搁呀?要我看只能搁裤裆里。”她捶胸顿足地感慨一番,说到最后这句还特地弯下腰,头低到与裤裆齐高。
那都是从前她身子骨还硬朗的时候,那时候亲戚里哪家哪户碰到什么棘手的事都会找她主持公道。姨奶奶打年轻起就练就了三寸不烂之舌,无论什么事到了她的嘴里都能辩出个是非曲直来。我表姑算是继承了她的口舌功夫,从小就能说会道。
我姨奶奶一定想不到有一天她会说不出话,变成哑巴。虽然在此之前,她的健康就每况愈下,我奶奶去看她的时候,发现她背驼了,说话也没有那么利索了,有时候甚至还会胡言乱语。我表姑和她彻底调换了位置,现在轮到我表姑来罗列她的罪状了,“我妈昨晚上个厕所,结果连马桶都忘了抽。”“我妈现在说起话来张冠李戴,你们千万别拿她的话当真。”……姨奶奶坐在一旁瑟瑟缩缩的,仿佛是个做错事的孩子。不过多亏有了表姑,不然姨奶奶的晚景更加凄凉。
那些陆陆续续来探病的人走之前不忘再次凑上前去,他们的嘴里吐出一大篇安慰的话。姨奶奶这时候总是双眼紧闭,其实她没睡着,她清醒得很呢。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他们嘴上这么说,心里肯定在想,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她自己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这套辞令本来是她最擅长的,可是现在被用在自己身上却听起来格外刺耳。大家都知道她好不起来了,不过是在病床上等死,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愿意说破。
如果姨奶奶还能说话,她一定会宣告自己不怕死,她早就盼着这天,这样就能在她周围建立起一道防护的屏障,让那些安慰她会好起来的人无言以对。然后她会把话题扯远,再远点,从她儿时说起再到她婚后那段生活,以及她后来守寡的一段日子,再往后她却有点想不起来,越是近的记忆越是模糊,她有那么多话想一吐为快,她觉得只有这样自己才会好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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