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物理老师宁德和

秀芳住在路的南侧，那一片棚户区好像叫张家浜。住在路北面的人们，说起张家浜，嘴撇得“吧嗒吧嗒”地响，尽管，北面也不比南面好到哪里。

对来自北面的歧视，有些南面人不以为意，有些则非常在意，秀芳就是我们班里最在意的那个女孩。

秀芳其实长得蛮漂亮的，初中毕业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秀芳，都快要40年了，我现在想起她，那双大眼睛就在我对面忽闪忽闪，两只羊角辫荡来荡去。好看的秀芳，却不太招人喜欢，她太喜欢上课举手发言了，有时候，老师为了鼓励上课不太积极的学生，故意点名从不举手发言的。被老师突然点名的那位，扭捏着打算站起来时，不料想张秀芳“嚯”地站起来：“老师，这个问题我能回答。”渐渐地，老师们也不喜欢秀芳。当时不明白，像这样喜欢与老师互动的学生，他们怎么会不喜欢？同时不明白的，是秀华为什么要这样踊跃发言？时过境迁，回头去想40年前不明白的两个为什么，像是有了答案。老师不喜欢秀芳，是觉得这个愣头愣脑的女学生冒犯了自己的教学计划；秀芳不顾及我们给她的白眼一次次地抢了我们发言的机会，是她太想证明自己，一点儿也不比住在路北面的人差。

总有老师喜欢秀芳这样喜欢表现自己的学生的吧？我顺着时光隧道慢慢回到1978年，回到离我家很近、如今已经不复存在的那所学校，回到丑陋的火柴盒建筑的3楼我们班的那间教室，我想起来了，有一个老师不讨厌秀芳，他就是我们的物理老师宁德和。

张三李四王五赵六……说明张李王赵是中国的大姓，没有人会念错，宁姓就不一样了，所以，宁德和一走进我们的教室什么话也不说先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宁”字，搞得我们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老头是教语文的还是教物理的？

管来代课的老师教老头，是不那么有礼貌，但他真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啊，老到身体已经挺不直了，饶是那样，他也是我们的任课老师中个子最高的那一个。写完那个“宁”字，宁德和转过身来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哇，老先生本来就已经满脸皱纹了，这一笑，脸上的皱纹都堆了起来。他笑着问我们：“知道这个字怎么念吗？”老先生话音刚落，秀芳有点粗嘎的嗓音就响了起来，“宁！”她念的是第二声。我们整齐地将鄙视的目光投向了她：我们都读初二了，不知道安宁的宁、宁静的宁怎么念吗？但是宁德和却像个孩子一样哈哈大笑了起来，搞得我们不明所以地将看着秀芳的眼睛都转向了老头。老头更加人来疯了，像是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哎，就知道你们会念错。”说着，屈起右手的食指敲击了一下黑板上的“宁”，“这不是宁静的宁，这是我宁德和的宁，应该念第四声。大家都记住了吗？以后谁叫我宁（第二声）老师，我不会答应。”我们被老头摆了一道，心里有气，纷纷去瞪秀芳：就是你！丢了我们大家的脸。

学校让宁德和来代我们的物理课，是因为我们的物理老师陈老师要去新婚旅行。初二，我们正从懵懂少年进入到开始担忧自己前途的阶段，我们知道，假如不好好读书，我们就考不上重点高中，考不上重点高中，就不可能考上大学，考不上大学，我们就要在家待业，这不是我们想要的未来，那就只有好好读书。物理是初中阶段我们新学的科目，陈老师的物理课上得不错，我们不想别人来替代他，可人家要去结婚，我们也无可奈何，就去校长那里争取，要找一个好的代课老师来。校长说，放心吧，替你们找的代课老师是控江中学的，再说了，他就来教你们电学，他教完电学你们陈老师就回来了。控江中学是杨浦区仅次于复旦附中的是重点中学，学校替我们找来了控江中学的物理老师，我们无话可说了。可是，校长没有告诉我们，宁德和是从控江中学退休多年的物理老师！

人一老话就多，物理老师也如此。陈老师教课的时候，就怕时间不够，总是用足45分钟将知识灌输给我们，从来不让我们在上课时间做练习卷、测验、考试，更不会让我们上讲台在黑板上演算题目。宁德和就不同了。一节课45分钟，他总会要用去一半时间讲他的光荣历史，“文革”前教过的学生中谁谁考上了清华大学，谁谁考上了北京大学，谁谁考上了中国科技大学……好不容易开始讲电学了，总是让我们上去用左手或者右手比划电流的方向，烦死了。

那一节物理课，照例是讲过他如何帮助一个老三届的知识青年考上上海交通大学的故事后，又开始叫人上去比划电流方向。见没有人举手，宁德和开始点名，很不幸，我被点中了。那天，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的坏脾气发作，说什么也不肯上讲台配合宁德和。我们师生僵持了数分钟后，又是秀芳，径直走到黑板前，伸出右手，大拇指翘起来其他4个手指握成拳状比划了比划，然后在黑板上画出了电流的方向。与往常她在物理课上的表现一样，她的答案又错了，教室里响起了嘘声。

嘘声里，没有我的声音，我明白，秀芳的行为弥合了我和宁老师之间的尴尬气氛。果然，这一次宁德和没有像往常一样，冷嘲热讽那些答错问题的同学，“你们呀，就是比控江中学的学生差，差很多！”，在目送沮丧的秀芳回座位时，宁德和的嘴唇翕动着，我读出来了，他在说谢谢。

故事讲得太多，等到陈老师回来时，计划中宁德和应该讲完的电学部分，并没有讲完。当时，我跟全班同学一起去校长室表达了我们对宁德和老师的不满，现在回想，我还得感谢这个没有教好我们电学的老师。就是他一次次地说控江中学有多么好，中考填报志愿时，市重点中学那一栏里，我只填了一所学校控江中学，并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