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快下班的时候,东勰接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是顾颖打来的。这位大学时代的狂热追求者在自己毕业这么久以后突然来电,让东勰十分困惑,同时也在心里加强了戒备。对方在电话里一口一个学长叫得热乎,东勰只好用礼貌的寒暄来保持距离,以便让对方听出他正在痛苦地检索有关这位学妹的记忆。顾颖在电话里努力帮助东勰回忆大学生活,把他学生时代的高光时刻翻出来讲了又讲,东勰不得不礼貌地打断她,请她直接进入主题,因为自己即将要开一个并不存在的会。
顾颖说她马上就要毕业了,打算来上海工作,因此特地征求学长的意见。东勰的头立刻疼起来,上海又不是他东勰的上海,来与不来何必征求他的意见?再说那语气哪里是征求意见,分明是在下达一项通知——或者,是对方以为的制造惊喜。
东勰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天大的麻烦,因为他想起大学时在某个项目的庆功宴上,他和程凯是如何超长发挥了演技才摆脱了她的狂热追求。想到这里,东勰立刻开始说上海的坏话,说上海冬天冷,夏天热,内衣裤晾在外面一星期还能拧得出水;说地铁里挤得像真空罐头,上下车都不用自己抬脚。他还说上海老板个个都是压榨员工的吸血鬼,每个毛孔里都滴着打工者的血汗......可是顾颖丝毫不为所动,声调越发高亢,她说年轻就要多历练,越是艰苦的环境越是能够激发人的斗志。她请学长放心,她机票都已经买好了,三天后就到。
东勰挂了电话坐在位置上发呆,始终也没搞明白自己需要放什么心。只是他后悔末了自己嘴欠客气了一句,说了句要去接机的话。他本以为对方会客气回来,可没想到她心安理得地道了谢,并跟他“不见不散”。
三天后,顾颖给东勰发来消息,称自己正在登机。要不了两个小时,她将和无数陌生人汇聚成湍急的人潮涌入繁华的上海。
机场航站楼里熙来攘往,广播里接连响起航班起落的通知,接机的人们拥挤在出口的护栏外,个个伸头张望,还有举牌子的,如同明星的应援团。东勰远远站在人群后面刷着手机,漫无目的而且心情烦躁地在几个App之间来回切换。从市区到机场足足花了他两个小时,结果顾颖却在电话里大惊小怪:“你还真来接我啊?!我以为你说着玩的。”接下去,顾颖聒噪地介绍起她为此行所做的准备,说自己如何订好了酒店,又如何规划好了行程。于此同时没有忘记在叙述中留下一些疏漏和疑惑,好时刻提醒东勰千万不要忘记她的身份,她只是一个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女孩子。这是一种很好的示弱策略,用逞强来示弱,以这种方式呈现的柔弱比普通的柔弱更派用场,更能让人无法拒绝。
顾颖是在接近凌晨才抵达上海的。她一下飞机就给东勰打电话,两人约好在一家BurgerKing的门口碰头。顾颖比大学的时候要漂亮很多,她款款走来的时候,东勰差点没敢认。她的一头长发被染成了栗色,精心拉出的卷曲随着她的轻盈步态弹跳得错落有致。东勰从不知道女人味是什么,但他此刻可以确定,顾颖是有女人味的,而且这种韵味把几个路人的眼睛都勾直了。
“好久不见啊老大!”顾颖依然沿用了在社团时对东勰的称呼,那时候社团有二三十人,管东勰不叫学长都叫老大,叫得亲亲热热。别的社团都羡慕,可是一学就变味。顾颖清浅地微笑着,精致的妆容上看不出任何舟车劳顿的痕迹。“诶?怎么就你一个人啊?”她走到近前,幅度极小地四下张望,好像头上顶着一个看不见的高脚杯。最后她将目光落在东勰的脸上。
东勰有点困惑地笑了笑,无声地询问在她的预期里还应该有个谁。
顾颖又是一个浅笑,微微一颔首,鬓角两侧的长发轻松地荡了个秋千:“你女朋友呢?这么晚,她放心你自己来接一个女生?”
东勰恍然大悟,他没想到,当年自己和程凯演的那出戏本意是为了在不伤害她的前提下表达拒绝,可没想到竟让她耿耿于怀了这么久,“毕业就分了。”东勰决定结束这个谎言,因为他发现撒谎也没用,人家该追来不还是追来了吗?他绅士地接过顾颖手上精巧的拉杆箱,终于笑了:“饿了吧?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
顾颖站在原地没动,眼睛里藏着含义不明的笑意,她指着BurgerKing大大的Logo明知故问:“这里不就是吃饭的地方吗?”
从机场回市区的路上,顾颖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不住地赞叹着上海的繁华。司机师傅是地道的本地人,得意洋洋地给她介绍起长三角地区近几年的繁荣发展。东勰听着司机师傅操着海派普通话和顾颖两个人一对一答,内心充满了感激,不久就在后座打起了瞌睡。
车子在斜土路上的一家酒店门口停下,司机师傅意犹未尽,说了好几个“再会”才把车子开走。东勰帮顾颖把行李搬进酒店的大堂,等着她在前台办理入住,心里琢磨着现在走还是帮她把行李搬进房间再走。他有点后悔,要是刚刚让师傅在门口等就好了,这样他就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现在离开。顾颖和服务人员交涉了很久,神色开始焦躁起来。
“怎么了?”东勰走过来问。
“我在网上订好的房间,可是她们却没给我留!”
“不好意思先生,”前台的服务人员带着标准的职业微笑,“是这样的,这位小姐预订的是本店的超值特价客房,但是在高峰期内,需要提前一天致电本店确认房间的。可是这位小姐没有与我们提前确认,现在房间已经有其他客人入住了,实在抱歉。”
“你们字写得那么小,谁能看清楚!”顾颖脸涨得通红,哭腔在嘴边摇摇欲坠。
东勰拍拍她肩膀,示意她不要急。然后转过脸来问前台:“现在还有其他空房吗?”
服务员点了点鼠标,又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了一阵,重新抬起头时仍是一副毫无杂念的笑脸,“实在抱歉先生,我们这里已经客满了。现在只剩下行政套房。”
“那你就给我换行政套房啊!”
“实在抱歉女士,行政套房是不参与特价优惠的。”
“什么意思?!”顾颖连脖子也涨红了。
“就是说无法帮您更换,您需要重新预定,含早餐每晚1800元。”
东勰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他刚刚询问是否有空房的时候服务员回答了一个病句:“我们这里已经客满了,只剩下行政套房”。恐怕连服务员也看出了他们二人的赤贫,所以这句话或许应该这么听:“你们住得起的房间已经客满了。”
东勰拖着心有不甘的顾颖以及她精巧的行李箱灰头土脸地出了酒店。1800一个晚上,一晚上的房钱抵得上半个月房租,这对于任何一个普通人来说都是个不可思议的数字。东勰马上拿出手机搜索附近的酒店,可但凡能搜索到的酒店不是需要提前预约就是价格贵得吓人。他想起现在正是中秋节假期,而中秋一过马上就是十一黄金周,想必上海所有的廉价酒店此时都被外地游客牢牢地占领着。
东勰绝望地看了看身边正在用眼神向自己求救的顾颖,她正抿着嘴,拼命想要忍住眼泪。此刻东勰想,自己猜得可真准,这女人果然是个天大的麻烦。如果是自己,网吧里都可以将就一晚。现在倒好了,安顿她反而成了义不容辞的任务了。
东勰看了眼手机,已经快一点半了。他咬了咬牙,把心一横,说:“你要是不介意,先去我那儿凑合一晚,明天再说。”他心里想的是反正明天他是要去上班的,有很正当的理由可以失陪,“我室友上夜班,”东勰说,“我今天先睡他房间好了。”
“这会不会太打扰你们了......”她习惯性地问了句废话。
“怎么会?”他也用废话回她。
楼道里一片漆黑,顾颖跟在东勰的后面心跳得七上八下。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午夜跟一个男人回家,不论出于什么正当理由,心里总会产生一些微妙的忐忑。东勰娴熟地掏出钥匙开门,顾颖跟着进了屋,当客厅的灯光兜头淋下来的时候,她几乎觉得自己像个被抓了现行的贼。她小心地把鞋子脱下来摆在鞋架上,又毫无必要地将两只鞋的后跟对齐,接着顺手把门口一双七扭八歪的运动鞋也一起摆好。她不厌其烦地做这些,如同在执行一项仪式。
东勰皱了皱眉头,同时心里却升起了一阵可耻的暗喜。那双运动鞋是嘉穆的,不知为何他今晚没有去酒吧上班。
“室友好像在家。”
“那......怎么办.....”顾颖一瞬间僵在原地,表情凝固在脸上,东勰的这句提醒让她更觉得今天像是来偷情,“要不然我还是......”
“不要紧。”东勰打断她,“我们两个男生挤一挤没事的。”其实他心知肚明,主卧的夫妻俩早就已经搬走,主卧现在正空着呢,虽然没有家具,但床铺是有的。九月份的上海一点也不冷,一条毯子加个枕头就能让谁也不用和谁挤一挤。
东勰把顾颖的行李放到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替她换上了新的床单被罩,收拾了自己随手扔在椅子上的脏衣服和臭袜子。他一边收拾一边替它们向客人赔礼道歉:“不知道你来,房间太乱了,你将就一晚。”东勰不忘记在“一晚”二字上面加了重音,寄希望于对方莫须有的伶俐。
东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注意力却全在顾颖的一举一动上。他等着顾颖洗完澡和她道了晚安,又等她进了卧室关上房门和灯。然后他将电视的音量稍稍调大,大到刚好能掩盖他硬邦邦的拖鞋底落在地板上的声音。他来到主卧的门口,缓慢地旋转把手,轻而易举就打开了门。陈腐的烟油味道因为缺少通风而在里面沤了好几个月,此刻扑面而来。自从小夫妻两个搬走以后,主卧就一直空到现在,这里的房租不便宜,一个房间的租金可以在郊区租到一个很不错的一室户,因此很多上班族宁可选择后者。东勰进了房间,从里面把门锁拧了两圈,然后又出来轻轻把门拉上,直到听见“咔哒”一声,再想打开这道门就非得钥匙不可了。他接着又转了转把手,确定房门牢牢地锁上之后才放心地离开。
覃嘉穆的睡眠一向很浅而且怕光,窗子上挂着很厚的遮光帘,因此房间里的黑暗浓度极高。东勰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迈进密不透风的黑暗里。他通过屋主人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判断着床的方向,脚下的地板像被踩疼了一样,走一步就发出一声“哼唧”,每一声“哼唧”都让东勰感到危机四伏。
这时呼吸声断了,东勰的心跳仿佛也随之一起断了。随后,黑暗深处果然传来一声充满警惕的:“谁!”,与此同时刺眼的灯光应声而至。
东勰手足无措地站在房间中央,动作里还残留着鬼祟的痕迹。
“你干嘛!”嘉穆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动作先于意识苏醒了。
东勰支支吾吾,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两只手很多余,四面八方居然没有个地方让他能把这两只多余的手暂时放一放。他絮絮叨叨地解释前因后果,东一句西一句,把一个完整事件生生扯碎。最后他问对方今天能不能和他挤一挤。
“开什么玩笑?”嘉穆完全清醒了,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东勰就是在这一秒钟之内做了决定,此时若稍有迟疑,今后恐怕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嘉穆没有看清眼前这个人是用怎样敏捷的身手跳上床的,又是如何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抢走了被子。等他的迟钝完全消退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被东勰钳住了。
“你......到底要干嘛?”嘉穆彻底被吓到了,声音怯生生的。
东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嘛,从他锁上主卧的房门开始,到他此刻钳住嘉穆的手脚,这些行为到底指向了一个什么样的目的?东勰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嘉穆的眼睛,那是一双受了惊的小兽的眼睛。他终于知道了那个所谓的目的,从他进门看到覃嘉穆的运动鞋开始,那个目的就产生了。只不过它产生的过程十分隐晦,是一秒钟之内大脑里亿万个神经元传皮球一样把电信号传来传去的结果,那过程快到根本来不及通知他。
同样来不及通知他的还有另外一个指令,这个指令让东勰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突然把脸凑了上去,不由分说地捉住了嘉穆的嘴唇。一阵淡淡的水果香味瞬间闯进了东勰的口腔,意识才开始微醺起来。可是接下去却是始料未及的,嘉穆不知何时抽出手来,本能地着东勰的鼻梁就是一拳。
东勰被揍得流着眼泪嗷嗷直叫,把痛楚十倍百倍地放大。出拳的人并不知道,什么样的寸劲让自己轻描淡写的一拳把对方打得满床打滚。他更加不知道,当他暂时放下恩怨,去关心人家的鼻梁的时候,才正中了圈套。
嘉穆最终还是同意东勰睡在了自己的房间,并从柜子里翻出一条被子给他,约法三章、楚河汉界。东勰心满意足地躺下,可睡意全无。他瞪着空茫而浓稠的黑暗,于是黑暗就变成一块巨大的显示器,一遍遍地回放起刚刚的镜头。他反复咀嚼着口腔里经久不散的水果香味,那是一款很普通的唇膏的味道,可却因为双方的唇齿相依而变得体己且意义非凡。
东勰的手探出了自己的被子,缓缓地滑过楚河汉界,滑进了对方的营帐。他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小心翼翼,像是受到某种诱陷,千辛万苦地就是为了去握一握对方的手。嘉穆本能地动了一下手,像是被轻轻烫到,可是他并没有回避东勰的一握。东勰的心脏咚咚地砸着胸口,他知道旁边的人也根本没有睡着,而是和他一样在努力平息混乱的心跳。东勰很少会有这种感觉——一种身不由己甚至有点卑微的对得失的忧患。索多玛软件上有着数不清的好看面孔和新鲜肉体,可是任何人都没有给过他这种感觉,所以他从来都是粗暴地在他们身上寻欢作乐,粗暴地将他们当做盛放欲望的一次性的性容器。东勰此时握着嘉穆的手,心里却毫无邪念。官能的极乐之外尚有更高等的欢愉,只是这种欢愉是一个听过没见过的传说,不过此时可以确定,它确实存在。
“小穆。”
“嗯?”嘉穆轻轻应了一声,即便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的太阳穴可以感受到来自东勰的目光。他听见身边的黑暗中响起一阵窸窣声,那是皮肤在蚕丝被上摩擦发出的声响。接着,一条手臂突然伸到了自己的颈窝之下,随后一阵带有烟草香味的温暖气流上来了,等他反应过来那气流的意义时,什么都已经晚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东勰发现自己竟然霸占了一大半的床,两条被子全给他抢了过来,也不盖,就死死地搂着夹着。他往身边看了一眼,嘉穆被挤到靠墙的角落,窝窝囊囊地缩成了一团。九月末的上海,虽然白天还是溽热,但是早晚已经凉了下来。东勰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把被子给他盖上。嘉穆还在熟睡,因此东勰的动作不敢太大。他悄悄地盯着对方的脸,目光近乎贪婪地巡过他漂亮的五官,要把平日没看够的不好意思看的全都补回来:刘海再短一点就好了,那样的话睡眠引起的凌乱就不至于影响了眉波的景致;睫毛真长啊,又密,比好多女孩子的还漂亮......东勰的脸越凑越近,这时,那长长的睫毛突然抖动了一下。嘉穆睁开眼,猎犬一样充满警觉地盯着他。
“你......这睫毛该不会是假的吧?”东勰先发制人,打算若无其事地抵赖掉自己的偷窥,可是突然发烫的脸却在替他承认。
嘉穆一半脸埋在枕头里,用露出的另一只眼睛剜了他一眼。
“你知道你这样像什么吗?”东勰把T恤套上,挣扎半天头才从领口钻出来,“特像受气的小媳妇儿。”
嘉穆抓起一旁的抱枕就扔,被东勰轻松接住,“你看,来了吧?”
“快点滚。”嘉穆重新挪回属于他的半张床,把头舒服地缩进了被子里不再理他。
“你昨天咋没去酒吧上班?”东勰问。
“请假了。”
“那今天呢?”
“晚上去。”
东勰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干嘛?”嘉穆狐疑地看看他,“你放心,晚上我不在家,没人打扰你们两个。”他用下巴指了指门口。
“神经病呀!”东勰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意识到隔壁还住着顾颖,马上又压低了声音,“她可是个女的!”
“是男是女跟我也说不着。”嘉穆翻身过去,给了对方一个沉默的后背。他发现自己愈发地小媳妇儿做派起来,昨晚在黑暗中发生的一切这么快就让他变成了个护食的小媳妇儿?
东勰这天请了一天假专程陪顾颖去看房子。他以学长的口吻告诉她,应该先找工作再按照公司的地点去找房子,不过现在她的工作还没定下来,所以可以先在几个主要居民区看看,提前了解一下租金和地段。顾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拼命点头。东勰又说,现在不急着把房子定下来,所以让她可以暂时安心住他这里,马上要到十一黄金周了,上海的酒店肯定贵得吓死人,住到外面不划算。他看到顾颖激动得眼神都变了,那一刻她眼睛里风起云涌地对堆叠起无数层意义,往昔无数桩心事和幻想此刻恨不得悉数重燃。可她并不知道,东勰的心里眼里从始至终都是另一番打算。
找房看房本是一件极其枯燥而且消磨耐心的体力活,可是顾颖比旅游还高兴。只要能和东勰在一块,不管是一站一站地坐地铁,还是一个小区一个小区地来回逛,在她看来都是浪漫。看完了最后一套房已经晚上八点多了,东勰请她吃了顿火锅,算是正式欢迎她来到上海。吃完火锅,顾颖还不想回去,她说要感受一下魔都的夜生活。东勰也不想回去,他想去Line Drawings找嘉穆。找他干什么呢?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只是他知道,今天自己一整天都魂不守舍,顾颖一句话要跟他说两三次,这些毛病的症结就在Line Drawings里,在覃嘉穆的身上。
东勰早就是Line Drawings的常客了,刚一进门,就看到那个叫小新的服务员笑嘻嘻地朝自己打招呼,东勰和他说笑了几句,找了个卡座坐下来。今天的 Line Drawings 格外热闹。
“你经常来这儿?”顾颖把包包放到位置上,随手翻着桌上的酒水单。
“我室友就在这里工作,酒水有折扣。”东勰随口胡扯,一面东张西望,可是连嘉穆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顾颖也跟着一起张望,“就是昨天跟你挤一张床的?看来你们关系很好。”
“嗯,是朋友。”
“先别管他了。”顾颖笑吟吟地说,“既然来了,我们好好喝几杯。”说着,她伸手招来了服务生为自己点了酒。
顾颖有着典型的北方姑娘的好酒量,把金汤力当水喝,还一个劲儿地抱怨这里的酒太淡,吓得一杯莫吉托从进门喝到现在的东勰连话都不敢接。
东勰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半心思用来应付顾颖的谈笑,另一半心思用来寻找嘉穆。今晚酒吧的客人很多,可是嘉穆却没有在店里帮忙,这很不正常。时间已经这么晚了,如果不在酒吧那他会去哪里,又是跟谁在一起呢?东勰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他想等顾颖把话说完就去找小新问问,可是她怎么还没说完?
五根上下晃动的手指就在这时突然出现在视野里,东勰回过神来,发现顾颖正挑着眉毛笑眯眯地看着他。
“怎么了学长?”她抿了一口兑了可乐的黑方,换上一种得体得有些官样的强调,“和我聊天真的这么无聊吗?你一整天都在走神。”
“没有没有。”东勰连忙否认,连说了好几个不好意思,“是工作上的事情。”
“是不是今天请假陪我去看房子老板找你麻烦了?”
“不是不是,就是一些......就是琐事。”东勰心想这女人真是喜欢刨根问底,“来。”他拿起面前的酒杯,在顾颖的杯子上轻轻碰了一下。
“刚刚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什么问题?”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上海吗?”
这是什么愚蠢的问题,谁会看不出来你为什么来上海?“我不知道。”东勰对着杯子里娇艳欲滴的薄荷叶说。
“我知道你一直没有女朋友。”顾颖平静地给自己又倒上一杯酒。“其实庆功宴当天我就知道,你和程凯的演技也太差了。你还记得庆功宴吗?算了,你肯定早忘了。”
东勰没有接她的话,把薯条一根根往嘴里送。只要嘴巴被占着,沉默就是合理的。覃嘉穆还是没有出现,东勰感到此刻如坐针毡。
“很奇怪,对吧?突然来上海找你。”顾颖自顾自地说,似乎已经放弃了能够得到什么回应。她始终笑着,明显的醉意摇曳在她眼睛里。
就在这个时候,很突然地,酒吧里所有的音乐戛然而止。灯光换成了一种截然不同的风格流转起来,整个酒吧像是浸泡在融化的彩虹糖里。紧接着,台上的乐队突然演奏起了熟悉的前奏,东勰记得这是五月天的歌,可是他叫不出名字。他知道这首歌是因为嘉穆在家里经常唱。记得有一次,东勰中午赶回家取什么东西,刚好赶上他在浴室洗澡,可能是没有料到有人会在那个时间回来,所以他一个人在浴室里非常忘我地这首唱歌。
这时隔壁桌的几个女生激动起来,一个说,“来了来了!”另一个用怂恿的语气说,“一会儿你去要微信哦!”东勰猜测她们应该是即将登场的某个驻唱歌手的粉丝。
然后,很突然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嗓音从音响里传出来。东勰已经彻底听不见顾颖在说什么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酒吧最里面那个简易的舞台,嘉穆的脸在舞台上彩虹一样的灯光里忽明忽暗。他再一次发呆了,此刻那个站在舞台上的人似乎带着一个隐隐发光的轮廓。即便局促着,即便一只手紧张地抓着话筒,另一只手无可奈何地垂下,即便音响设备时不时发出一声粗糙的杂音,可是都不影响他有条不紊的唱腔,都不影响他将这个简陋的舞台唱成万人现场。此时的东勰还不知道,很多年以后,自己还是会像今天这样听他唱歌,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将变成一个真正虔诚的粉丝,和其他数以万计的粉丝一起,为台上的这个人而欢呼疯狂。
东勰渐渐觉得周围万籁俱寂,甚至连伴奏都消失了,只剩下舞台上那一个人的声音。
幸福的回忆是追求幸福的天敌
寂寞的问候是加深寂寞的陷阱
当时无限珍藏的回忆
变成无处躲藏的雨季
让最小事情,都变成最痛叹息
每一段伤痛的爱情
都困住两颗想挣脱伤痛的心
如果说可惜
就在下一章更珍惜
也许一个勇敢的决定
能换两个重生的约定
我们到了站
这一站叫终于
“他就是我室友。”东勰的眼睛始终看着舞台,话像是说给自己听。
“嗯,不错,蛮帅。”顾颖的醉意上来了,威士忌的酒劲把她的表情变得有些迟钝,“难怪隔壁那几个女生那么疯。”
东勰把小新叫过来,问他嘉穆不是调酒师吗?怎么会变成驻唱。小新告诉他,是因为有一天原来的驻唱病了,老板知道他平时喜欢唱歌,于是就让他试试。
“结果小穆哥一试成名,一首歌唱完,台底下跟疯了一样!”小新像是评书先生一样眉飞色舞,激动得仿佛在述说自己的风光,“从那以后,老板就让小穆哥唱。只要有小穆哥的场子,酒就卖得特别好!”
果然,最后一句刚刚落地,全场便掌声雷动,隔壁桌的几个女生甚至发出了尖叫。嘉穆这时也看到了台下的东勰,于是表情更加不自在起来。东勰可以确定,他此刻脸肯定又红了。
“完了,”顾颖说,“你室友把你比下去了,现在你在我心里不是最帅的了。”
东勰拿出一种滑头的腔调:“要不要介绍给你认识认识?”
“得了吧你。”顾颖也笑,“你就那么急着把我推给别人吗?怎么?怕我赖上你啊。”
“还真有点儿。”
“屁!”顾颖把脖子一梗,大着舌头,“追我的人多着呢!都排到......徐家汇去了!”她目前只知道上海有个徐家汇。
“看来那也没多少。”东勰渐渐放松了,“因为这里就是徐家汇。”
顾颖夸张地笑起来,然后将杯子里最后一点酒一口饮尽。接着她问:“你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我还是要来上海找你吗?”不等东勰说话,她就自问自答,“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说完两个人就一块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足以引起其他客人的侧目。
就在这阵大笑的尾声,顾颖一边用纸巾沾着眼角一边说:“你知道吗?我最讨厌古诗词了,之乎者也什么的一听就头疼。但是大学时候为了接近你,为了跟你有话聊,我就硬生生地一首首去背。后来慢慢才发现,诗词的表达多精炼,几个字就把什么都说透了。”
东勰又去冲着他杯子里的薄荷叶微笑了,他不想去看她的眼睛,因为他对顾颖眼神中如此复杂的成分无能为力。音乐再次响起来,嘉穆干净的声音从音箱中悠扬升起,这首歌东勰知道,是五月天的《错错错》。
第二天下午,顾颖搬走了。临走时,她给严东勰发了一条短信:
取次花丛懒回顾,无关修道只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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