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尝试把反思的世界作为一个整体对象进行再反思(反省)的话,我们会很容易地发现,尽管在反思的世界中我们是无限自由的,因而没有什么问题能够难得住我们,似乎我们的意识在那里能够创造并把握无限的东西,可是实际上,我们每一次反思所能够考虑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并且我们越是想要精准、确切地去思考一样东西,我们能够照顾到的方面就越是有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我们当中确实有些人在这里转向了,放弃反思转而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但更多人只是将之当作一个教训,一个“此路不通”的指示牌,此路不通不等于无路可走。若是不能同时在反思中兼顾准确和广泛的话,我们就需要找到一种超越局限性的道路,一种能够将多次反思的成果联结在一起的方法。只有找到了那样一种方法,我们才不至于在反思中顾此失彼、裹足不前(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我们需要那样一种方法,让我们不仅只是能够把握住我们要重点考虑的东西(为善无近名),也要使我们不必忽视掉那些虽非我们喜欢,却时常产生重要影响的东西(为恶无近刑)。使我们能够在自身精力允许的情况下,能轻松解决一些复杂的难题,并且游刃有余,不浪费一点用于思考的时间(可以保身,可以余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是啊,谁说养生的同时不能求知了?也许庄子在对待现实生活方面是有些消极的主张,这在悟道者中并不罕见,现实是无奈的,这一点我们都清楚,就连你们所熟知的西方智者们不也时常有人对现实作出消极的评述吗?我们中也有比较消极的人,而且为数不少,但我们的主流思想从不会因为这种消极而否认客观现实的真,无奈的现实是很糟糕,可再怎么糟糕也不会比为了逃避客观而意欲躲进主观世界不出来更糟糕的了。我们或许对现实世界非常不满意,我们也不会刻意掩饰这种不满意,但请别忘了咱的第二前提,那也是我们所有悟道者的基本规矩:不以好恶论真假。
对,庄子是有些消极的,但他也是主张逍遥人生的,如果一个人连反思都懒得进行,那么他又如何能够进入逍遥之境?要进行反思,却缺乏对于宇宙万物的基本认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他的消极是面对自然时的谦卑,是对作为个体的自身的彻底反思,是对自身界限的否定和扬弃,决不是对难题的简单逃避。于悟道者言,放弃思考的生,与死无异。他的那些话,从字面上理解,确实是非常消极的含义,但即使是消极的含义,也足以让不擅长反思或由于生活的艰难而无暇进行深入反思的人懂得该怎样去做一个能够平安过完此生的普通人。这是我们那时对于经典文章的基本要求:既要简单易懂,又要有深层的引导含义,同时行文方面要尽量避免出现被居心叵测的异论者所颠覆和曲解、利用的破绽,鉴于竹简书的刻写和携带难度,当然还要有精练扼要、言简意赅的短小篇幅。以上苛刻的撰文要求只要有一项不符合,你们就休想在千年之后得到那篇文章的只言片语,文化成果的传承条件之恶劣是你们这些习惯了信息高速公路的人们无法想像的。也许知道了这些情况,你们多少能够理解一点我们当时为什么不肯把自己的思想多解释几句出来,除了尽量降低失传的风险之外,我们当时也不可能想到在那么久之后会有人需要我们重述自己的思想。
恶劣的文化生存环境使我们只能尽量用最简单的语句表述最复杂的思想,所以我们基本没有想过用专业化的语言来明确每个词组的含义,只能依靠提升单字的信息容量和几乎通篇的类比来陈述我们的想法,至于后来者能从中领悟些什么,多半只能听天由命了。下面,咱来详细解释一下庄子的这几个字:缘督以为经。
督,就是某种外部的强制、维持性的力量;经,就是通道、标准、边界。这话的表面意思很好理解:依王法和道德为基本行事准则。王法和道德都是外部社会的强制性力量,超出王法与道德要求范围的善行可得名,恶行将致刑。但咱说过,那时的文字往往不是只有一层意思,句子也往往是对某种抽象形势的描述。咱现在不管庄子的本意是什么,就本着“万法归一”的原则,把这五个字当作某种引导语,在反思的抽象世界里进行深度思索。
咱先前说过,理性反思的过程中,必须保持意识中各概念的界限不变,否则思考就会和梦幻一样丧失严谨性和可靠性。由于界限本身不具有保持不变或其它的任何性能,在反思中要保持其不变就只能依靠我们调动自己的意识去强行维持其外部形态了,把我们意识对概念的维持力称为督,那么划分概念的界限也就无疑可被称之为经了。只要把这经给督住了,我们的理性思维便可以保证不会走形。
我们知道,外部客观世界的界限是无穷的,我们在反思世界里能够把握的,无非只是外部世界那无穷界限当中的一部分形势而已,形势的基础和极限就是作为无的界限,无论形势还是界限都可以被称之为经,所有能够被督住的经如蛛网般遍布整个反思世界的每个角落,划分出所有的概念并规定出它们的位置和关系。这样的经就是理性思维的唯一依据,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逻辑”。西方哲人们普遍认为逻辑本身无法表述,它确实无法表述,因为它就是无,就是作为无的界限。界限来自无限对比,逻辑同样来自无限对比。
有了逻辑,我们便不难根据一定的秩序对所有概念进行区域划分,然后分区进行仔细考察,在考察一个区域的时候其它区域就暂时被忽略了,但由于有受到意识所督的经的牵连,我们随时可以缘督寻经地把它们找回来,而不会因为自己的重视过分放大某一区域的形势(为善近名),也不会因为自己的轻视遗忘某一区域的形势(为恶近刑)。如此一来,我们便可以组部分的知为全体的知,避开反思世界中意识力不足的局限,利用有限的思想探索无限的宇宙规律。这便是知而不殆,以有涯之生穷无涯之智的捷径——督经而行(理性逻辑)。
经作为逻辑,其本身是无法表述的,但经虽无,概念却是有,作为有的概念是可以表述的。每个被经所圈定的区块就是一个概念,每个概念原本是无名的,但我们可以为之赋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倘若每一概念皆对应于唯一的名,反过来每一名也皆对应唯一的概念的话,那么概念即是名,名即是概念。当然,一个完整的、经得起考察的概念应当是被作为经的界限完全包围起来的概念,若留有缺口则应视为此概念在逻辑上存在漏洞,其名不经。经(逻辑)为无,名(概念)为有,经与名即构成主观世界的阴阳。
说实话,我们一直觉得概念对应于所有的形势,因而是无限的,可名本身作为所有形势中的一种,怎么可能用它来配属所有的形势概念呢?也许这是因为我们的语法中没有像西方语法中那样复杂的单词形变规则?还是我们对于“势”的理解有误(好像在你们看来把每个不同自然数全部配上唯一的偶数编号这种事情是可以做到的)?总之这大概也是我们直到你们之前都不重视用语言表述思想概念的主要原因之一吧,毕竟“常无名,以观其妙;常有名,以观其徼”,要是因赋名而影响到思想的灵活性的话,显然是不值得的。
任意概念无论有名没名,其总是可以为意识所把握的,否则这概念也就不能在意识中出现,也就是不存在的了。能够为意识所把握的概念都必须有所不同,即是说这概念定要有一完整的界限来标示自身与别的概念的区别,我们必须要能够在反思的世界里感觉出此概念就是此概念而不是别的什么概念。想像我们在本篇章开头举例提到的那些码放整齐的砖头,每块砖头无论是否被码放好了,它都会保有自己的界限,当它们被码放整齐的时候,各自的界限也并不消失,如果消失它们就会变成一整块砖头了。作为概念也是一样,就算有些概念的相(概念的性质和属性)完全一样,只要它们还是不同的概念,它们就必然会保持各自的界限。因此,由直观感受形成的具象观念也是一类特殊的概念,很多日常使用的名词就是专为具象观念所赋,具象观念就是概念空间里的最初成员。
然而,概念毕竟不像砖头那么简单,很多概念也全不似具象观念那样能直观了解。概念空间是多维的,特定概念在不同维度上所呈现出的形势也是不一样的。就像拼图或者魔方,不仅要照顾到边缘的对接或是某一个面的拼成,而且要考虑到花纹的连贯性和所有面的拼成。当然,拼图和魔方都是有技巧可以掌握的,但要想学会处理某些概念的常用技巧可没那么容易,而且就算能掌握一定的技巧,概念本身及其种类也是层出不穷的,无限的自然界可以抽象出无限的概念,仅靠有限的技巧恐怕是不可能应付得过来的。可有些技巧的确能够大大提升我们对某一方面的概念的处理效率,很多专业的学者就很喜欢使用、钻研、改进那些很好使用的技巧,但作为悟道者,我们并不满足于炫耀自己的思维技巧,我们需要比那些专门的技巧更加可靠、更加普遍的东西,我们追求的是永恒、是真理、是能够承载所有人生命的东西、是精神的至高信仰。我们当然有信仰,虽然那不是什么天神一类的东西,否则我们悟的哪门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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