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那青草疯长的矮坡上,新修的快速路蛇一样蜿蜒穿过。父亲的墓碑立在路旁,与山下的老屋两两相望,同故乡里的蓝天白云、日月星辰一样,化作亘古不变的永恒的驻守。
生活的车轮滚滚向前,岁月为经,经历作纬,纵横交错间,漫漫人生长卷织就。那些不曾在意的往昔,总在父亲离开后的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浮现,染一砚风风雨雨,在长卷上浓书淡抹,拼写成一本父爱的书,在父亲离开我的多年以后。慢慢翻阅,细细咀嚼,那无声的芬芳,氤氲故乡的水气,笼罩着我心口那一团散不开的伤痛与哀愁。
当我守在车站口,看到背着厚重的行李被褥,提着高高的油漆桶的一群人,哦,父亲,那是背井离乡的你。
当我清晨被周围工地“叮哐叮哐”的巨响吵醒,张眼望着透过窗帘的晕黄路灯,哦,父亲,那是起早贪黑的你。
当我买菜经过那一排高高的脚手架,仰望烈日下镶嵌瓷砖的工人那油光锃亮、汗如雨下的黑黢背脊,哦,父亲,那是辛苦劳作的你。
当我在铁西小院看望同为建筑工人的舅舅,看着他的同事们就着一碗猪红和青菜,喝着一杯从家乡带来的米酒,哦,父亲,那是省吃俭用的你......
那些在外闯荡的日子,所经的苦与累你只字不提,而我一概不知。我只看到母亲接到汇款时嘴角的笑意,我只看到母亲忙里忙外的艰辛,偶尔会有洪水退去满田黄沙的忧伤,绝大部分时候我享受着和小伙伴在故乡山头疯跑的乐趣,还有学堂里先生书写在黑板上的神奇。
自然少不了年关前村口的希冀。两天一次的班车驶来,扬起满天灰尘。车子停下又开走,漫漫尘埃落定,渐渐现出那些久离家乡的人影。像是仙女施展了魔法,这些人走向哪里,哪里就响起一片欢声笑语。每次我都急步上前,张大眼睛仔细辨认,希望与失望轮番几次,我终于听到灰尘中响起了熟悉的声音,等人影清晰,只见黄土落满父亲的头发和满腮的胡须。
父亲一边往家走,一边和涌上来聊天的乡亲们说他坐车的经历,“我正背着包拎着桶排队呢,突然两个人就走过来,一把刀抵在我腰上。我把兜都翻遍了,把钱全掏了出来,总共50块钱,说老板扣着我们的钱又没发,就这么点,你们总要给我留点车钱回家过年,那两个人一听我口音,就说是老乡,可惜他们那天没什么收入,不然还要给我点钱。”
乡亲们哄堂大笑,一个个打趣父亲,“谁叫你穿得这么体面,过年的中山装都穿上了,你如果提个蛇皮袋,穿个补丁衣,人家就不会盯上你了。”
只有母亲红了眼眶,“叫你不要出去。”
父亲递给我和弟弟一包扁扁的圆圆的糖果,黄灿灿的,分外诱人。剥开金黄色的糖纸,一块棕色的东西露了出来,不知道是糖还是饼。咬一口,甜腻伴着微苦在舌头化开,“苦,还不如代销店里五分钱的糖玻璃。”我和弟弟将剩下的巧克力放到母亲手里。
“这是巧克力呢,城里孩子都喜欢吃的,我特意跑到汽车站旁边的商场里买的,老贵了。”父亲接过一块,放在嘴里,“多吃两块肯定就喜欢了。”
我没有再吃,可巧克力却成了我一生难忘的滋味。
多年以后,我常常会买巧克力,看着孩子吃得心满意足,不禁想起你捏着手心的冷汗和微薄的钞票,站在光鲜亮丽的商场买巧克力的心情。
多年以后,我看到农民工讨薪的新闻,听朋友讲起他被抢劫时的惊魂未定,哦,父亲,那是饱经磨难的你。
多年以后,当我看见芸芸众生,我就看到你了啊,父亲。当我经历过人生的起起落落,遍尝生活的滋味,我突然就醒悟到了啊,那些我不曾在意的往昔,到底该在你生命中留下怎样的一笔。
而这领悟出来的一笔又一笔,拼写成了一本父爱的书。那无声的芬芳,氤氲故乡的水气,浸润着我心口那一团伤痛与哀愁,细细咀嚼,又有了诸多的温暖与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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